香巴拉田园牧歌……

□　陈大刚

一

　　圣洁甘孜乡城，隐秘在传说中的香巴拉王国腹地。

　　乡城系藏语“卡称”音译，意为“手中之佛珠”——来自高原雪山的硕曲河由北向南纵贯全境，如一条洁白的丝带将两岸白色藏族村寨连接在一起，整个乡城因此俨然上天赐予香巴拉的一串佛珠。

　　有“佛珠上联”美称的青德藏乡田园村寨，是这串佛珠最靓丽的珠环——她依偎青巴尔山，滨临硕曲河，面向绒绕神山，田土依山舒展，有青稞桑梨美池之属，白色碉楼藏房俨然其间，石板小路阡陌交通，雪水山溪穿村入林，风吹瓜果飘香，风去牛嗷犬吠……俨然一曲田园牧歌，恍然世外桃源！ 

　　青德的田园村寨是此地藏族千年文化传承，又融合了云南迁来之纳西族遗风。藏语叫“来古拉朵”，诗意的解说就是“隐藏着世外桃源般的白色村落”与"白藏房与田园融合"——白色藏房因此成了乡城也是青德田园牧歌的专属画风，也是卓然藏区的唯一人文标志。那超然物外的白，让人想到巴姆神山与绒绕神山的雪、硕曲河水泛起的月光、夏秋清晨萦绕于山野河谷的雾岚，还有圣洁的哈达、牛羊奶乳与酥油……

　　藏家子弟拥刀曲灯就出生在青德的白色碉楼藏房。

　　他90多岁才谢世的奶奶讲，奶奶的奶奶小时就是住这样的白藏房。妈妈常说，头天晚上梦到绒绕神山一朵白云飘进自家藏房，第二天清晨就生了拥刀曲灯。他自己小时也曾做过神奇的梦——坐在白藏房上像云朵一样飘上蓝天。

　　8月仲夏，拥刀曲灯陪同我走进了青德——中国地理杂志推举的最美藏乡田园。他是一名警察，20年的从警生涯中，有13个年头是在青德“服役”，而且是派出所长。

　　说起青德，拥刀曲灯话语就如滔滔不绝的硕曲河水。

　　他说，乡城曾有甘孜“高原小江南”美名，而海拔2600米的青德尤其适宜蔬果与粮食作物生长，是乡城的“粮仓”“蔬菜地”和“果园”，田土中一年四季都有“诗画”——青稞、小麦、玉米、土豆、南瓜、蕃茄、藤豆、辣椒、茄子、香菜、葱蒜、窝芛、小白菜、红白罗卜，还有向日葵、藏梨、苹果、核桃、西瓜……

　　让拥刀曲灯得意的是，他还协助镇政府招商引资，在青巴尔山上建起了万亩果园，在硕曲河边低矮处建了葡萄园，还引进了许多新的蔬果品种——爱人老家在康定，从康定回来，他带了无花果和花椒。“无花果和花椒现在已经挂果结实上市，收益超过种土豆辣椒，又不占好土地”，拥刀曲灯如是说。

　　叫人称奇的是，菩提树在青德漫山遍野生长。拥刀曲灯介绍，距今八百多年前，第一世噶玛巴杜松钦巴曾云游莅临青德。噶玛巴传道弘法时，手中佛珠无意间断落。侍从连忙捡拾满地掉落菩提子，但有两颗不知去向。噶玛巴发愿，两颗菩提子赐给青德、青麦两地。一颗生在青德镇仲德村，一颗生长在青麦乡（现合并青德镇）黑达村。之后，羊群食过菩提树上果子粪便遍野，菩提树便在硕曲河谷到处“安家落户”。

　　“传说菩提是噶玛巴亲赐, 藏族同胞因此笃信戴青德菩提手链就有佛神护佑，许多外地游客也追捧。许多村民依靠制作菩提手链出售，就可保全家半年生活”。拥刀曲灯如是说。

　　在那棵喧响着800多个春秋沧桑的菩提树旁边，有一个当地特色产品旅游小商店，几个帅哥美女正在品鉴选购菩提手链，站在柜台里的藏族大妈一脸灿烂。

　　拥刀曲灯看着脸上也笑开——那是一种孩子似的开心，就像他说自己童年梦时的笑……

二

　　青巴尔山应该是有神灵加持。

　　山中是诗画田园，山上青㭎林中有松茸，再往上到达海抜将近5000米云端，是桑德草原。

　　此时正当雨季，拥刀曲灯说，雨后村民就上山捡松茸，运气好时，一天能卖好几大百。桑德草原夏季牧场上，有牛羊成百上千。两个月前，草原上则有数百人采挖虫草。

　　“每年5月到8月底，是村民最忙的时候，又要操劳田地农活，又要忙活上山。”

　　当地村民收入差不多有一半，是靠采虫草与捡松茸。拥刀曲灯上初中时，就随父亲上山找学费。采虫草印象尤其深。那时草原不通公路，要走路上山，早晨背着帐篷和生活用品出发，下午五点左右才到，搭好帐篷拾来柴禾生火，天就黑了，在山上一呆就是一个月左右。

　　桑德草原属青德与稻城县赤土乡共有。历史上，两地乡民常因采虫草引发纠纷。所以，到了采虫草季节，拥刀曲灯就要和所里弟兄上山维持秩序。这些年都没发生大事。出了小摩擦，他们都及时处置。原因有两个：一是拥刀曲灯是当地人，同乡民交流没有语言障碍，加上他处事又公平公正，声望很好。两边男女老少都喊他“刀哥”——“有事找刀哥”成了乡民的口头禅；再一个是他与稻城赤土乡派出所所长亲如弟兄，同年入警，又同年提为所长，关键是那所长爱人又是拥刀曲灯妻子作媒。虫草山上的事，有他俩联手，自然风平浪静。

　　反倒是拥刀曲灯自己2018年出过一次大事。因为海拔高，空气稀薄干燥，加上太阳出来烈晒，他鼻子出血，把鼻孔塞住，口中吐出的却是血块。幸好那时草原可通摩托，出了草原有公路下山。他被紧急送到青德，在镇上卫生院工作的妻子吓得一脸卡白，虽急救但还是没止住血，又火速被送到县上医院救治才脱险。

　　夏天牧民放牧，他们也要上山巡逻，一是打击可能出现的不法之徒偷牛盗马，二是提示牧民自身做好安全防范。牧场时有狼出没，他就看到过被狼咬翻的牦牛。去草原，有时骑马有时骑摩托，晚上住宿牧民帐篷，“老乡们宁愿自己不睡，也要让我们睡”，拥刀曲灯很感动。

三

　　拥刀曲灯名字中，“拥刀”汉语意为白塔，“曲灯”是好运。在青德藏胞心目中，他真就是一座带来好运的白塔——青德每个村庄都有白塔，每天早晚许多乡民围绕白塔转经筒修功德。

　　前些年青德有许多年轻人外出打工，一些家庭只留下老人孩子，还有的本就是五保户。到了青稞、麦子、玉米种收时，就只有望天兴叹。派出所这时节的“警务”之一，就是到这些老乡家田土帮忙。

　　三年前，孕妇阿衣嘎在牧场上动了胎气，孩子要提前出生，紧急打电话向拥刀曲灯求助。恰好拥刀曲灯正驾车上山，立即将阿衣嘎接送医院。车上阿衣嘎大汗如雨，痛不欲生。姐姐担心出意外，一路安慰她稳住，不要在车上生。到了医院，得到医生救护，母子平安，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不然要出大事。阿衣嘎常对人说，自己和儿子泽仁达娃的命是刀哥救下来的。

　　2021年8月上午，拥麦一家人上山参加村上组织的修补水渠劳动。家中电器短路起火，引发火灾，两层木质结构房屋剧烈燃烧，火势迅速蔓延。拥刀曲灯接到警情后，带领全所民辅警紧急扑向火场。此时火势已处于失控边缘，又刮大风，若风卷火头蔓延，必殃及其他住家，后果不堪设想。危急关头，拥刀曲灯担当了现场指挥员，一路人马负责现场扑火，一路人马负责守卫邻近房屋，他自己则带一路人马冲入着火房屋抢救贵重物品……3个小时后，明火被成功扑灭，为拥麦一家减少损失近百万元。随后，他又组织赠送大米、面粉、粮油；又随后，帮助他家重建房屋。

　　就在一个月前，已调到县城香巴拉派出所任所长的拥刀曲灯，收到仲德村小伙子洛绒彭错发的微信，“刀哥在不？我如果死了，不是任何人的原因，是我自己喝药死的。”看到信息，拥刀曲灯立即电话洛绒彭错，但电话无人接听。打电话给他家人，家人说吵架后离家有一个小时左右，不知去向。

　　人命关天！拥刀曲灯立即组织警力带上出警装备出警，同时请求青德派出所协同。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紧张搜寻，终于在青德镇布机村一渣土场找到洛绒彭错。此时他已喝下一瓶除草剂，意识恍惚，昏倒在地。拥刀曲灯当即安排警车开道，将人火速送往县人民医院治疗抢救，洛绒彭错捡回了一条命——拥刀曲灯在青德时，曾多次帮助过洛绒彭错，将他介绍给自己朋友学开挖掘机。有了这门手艺，加上拥刀曲灯朋友照看，洛绒彭错结婚生子一路顺。出事前，他与妻子口角，母亲又站在妻子一方数落他，一时想不通就喝了农药，“临要死，我想到了刀哥。”

　　我和拥刀曲灯特意上门拜访了洛绒彭错。在我们告别时，门口已放了一编织袋核桃估计有十多斤，一麻袋土豆应该有50斤以上——洛绒彭错母亲双手提也很吃力。大妈说土豆是给刀哥的，核桃是给我的。我们当然没有要。

　　经过一个小超市时，拥刀曲灯笑着同店内大妈打招呼，我们已走出20多米，大妈追了上来，硬要塞给刀哥一饼酥油饼——拥刀曲灯说，大前年她丈夫出车祸去世时，是他组织人一脚一手安葬，又帮着申办相关赔付的。

　　在拥麦家，主人提出一篮子松茸，一定要刀哥带回去，说是头天捡的，还新鲜。

　　那棵有800多年历史的菩提树前有个坝子，坝中一个十来岁的娃娃见了我们，跑去摘来一捧藏䔧，也不说话，就往我们怀中塞。我和刀哥一人拿了一个，咬一口，香、脆、甜、多汁——刀哥说，孩子爷爷前年上山摔伤，他送到医院包扎，还付了200多元钱。

　　人走茶不凉，刀哥离开青德已经一年多——那天接二连三猝不及防出现的场景，虽是自己亲见亲闻亲历，但我却感到有些不真实，我甚至怀疑这些场景是发生在公元2023年8月8日的阳光下，疑心自己正处在一种类似梦境的幻觉中——我确曾梦到过如此警民鱼水情景。于是用手一掐脸，“疼！”终于确认不是幻觉。

四

　　那天，我和拥刀曲灯走遍了最美藏乡青德核心景区仲德村。他一路走，一路显摆——

　　青德藏乡田园景区位于“中国香格里拉生态旅游区腹地核心” ，景观带达50余平方公里。

　　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在这里取景。

　　2013年，荣列第二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2019年，中国地理杂志推举为“四川100个最美田园景观”。

　　同年，评为4A旅游景区。

　　他显摆的时候，脸上表情俨然自己还是地道主人，依旧在青德派出所当差。尤其是说到4A旅游景区时，脸上更是眉飞色舞。

　　“我们派出所出了大力。首先是修路， 10年前，村里多为土路与石板路，四处散落牛羊犬马粪便。为创建景区，政府出钱，我们同村上组织村民出力”——这个有我眼见为实，村中无论大路小路都用青、紫、黑、黄石板拼合，白色水泥浆接缝，自然拙扑清新，一尘不染。

　　“引进外商搞旅游设施开发时，派出所主动上门，送警民联系卡。我们就讲三条：一，你们的事就是派出所的事，随喊随到。二，不能破坏青德自然环境。三，诚信经营，不欺诈群众与游客。对村民讲两条：一，外商是来帮青德开发旅游，是给大家带钱来。二，要让更多人来，把青德好名声传出去。不可欺生滋事，让外人说坏话，给青德丟脸。”——这个我也有眼见的“实”，村里房屋依然清一色香巴拉传统白色碉楼藏房，但有不少已艺术升级为特色风情酒店、客栈与咖啡馆、书吧、饭馆。我就在街边一咖啡馆一边惬意喝咖啡，一边享受正午阳光。

　　“我们还组织大家栽种玫瑰花。”——仍然有眼中“实”，景区藏家院墙与院子，都开放着火红的玫瑰，让我恍然有走进巴尔干半岛上保加利亚卡赞勒克玫瑰山庄的错觉。

　　于是，香巴拉秘境青德藏乡田园就成了游客追捧的网红打卡地——疫情前夏天旺季，每天有几百人来，单是旅游大巴就有五六车，青巴尔山观景台上，人流如潮，排队拍照。甚至周边高山乡镇也有不少人在春节举家而来，有住酒店的，有自带帐篷的，白天游玩，晚上烧烤跳锅庄……在一个藏族风情客栈，我们见到了一对来自湖南的年轻夫妇，已经住了10多天，女子说，“真想在这世外桃源安家生活。”

　　外国游客也来过数百人，有徒步，有骑车，有自驾，有坐班车，有参团。

　　2017年一个夏天傍晚，一个韩国釜山女子徒步来到青德，村中旅店客满。拥刀曲灯例行巡查时正好遇到，便将女子带到派出所，把自己宿舍让给她住，还给她送了一盘子藏梨苹果。

　　2018年秋天，一对荷兰夫妇骑行从云南过来去稻城亚丁，到青德时，自行车坏了，镇上无法修理。拥刀曲灯先给他们安排好住宿，又开车将自行车送到县城修理。车送回来时，已是晚上10点过，正与游客跳舞狂欢的荷兰夫妇喜不自胜，那女的竟在拥刀曲灯脸上“啃”了一口。

五

　　一米八的康巴汉子拥刀曲灯，名中有“塔”，人也站如塔，随时保持着一种充满精气神的军姿——1999年到2001年，他在内蒙度过了两年军旅生涯。脱下军服选择警服，他说，军营与警营最为相似，都需要横枪跃马守护和平。

　　拥刀曲灯欣慰地说，青德民风淳朴，乡民不齿也不为鸡鸣狗盗。他在青德期间，许多年头没有刑事案，只有极少治安案。邻里纠纷当然不可避免，一旦发生，他们第一时间就说和，不放任其自大。也偶有口角出手互殴致伤。他的调处很笨，但也有效——自己先掏钱买东西分别上门看望，问清原委，然后再说合。有时在村干部家说，有时在白塔旁当着佛神讲，能不去派出所就不去——“都是父老乡亲，手心手背都是肉”。

　　树欲静而有风，青德的治安隐患很大程度是外来滋扰。对于意图亵渎侵害田园净土的肮脏魔爪，只要一伸手，拥刀曲灯就组织坚决打击。

　　2020年，有不法之徒潜入青德，意行非法出卖枪支之事。得到村民提供线索后，他们立即调查摸排，顺线追踪溯源，将枪支来源锁定在了西藏芒康。随后，拥刀曲灯带着两个弟兄奔赴西藏查缉，前后十多天，辗转4000余公里，打掉了这一涉及四川、西藏、云南三省的非法买卖枪支团伙，将13名歹徒抓获归案。

　　2021年，为应对疫情，派出所依法在辖区217省道上设卡盘查，先后查获非法盗运林木案3起、非法猎杀死野生动物2起，拦截并打掉偷牛盗马团伙一个，有力地打击和震慑了犯罪——不法之徒基本断绝了流窜青德作案念想。

　　青德旅游兴起后，有人便动了邪念——2020年6月，县城刘某自恃一亲戚在县上是个人物，就约了几个混混到青德，强买村民虫草，又强卖游客，先后欺侮村民与游客十多人，还出手将一游客鼻子打出血。拥刀曲灯接报后火速赶到现场——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著名场景“广播站”。那伙人还在欺负几个游客，见民警到场，仍然不收敛，酒醉双眼赤红的刘某竟嚣张地向民警挥棍。拥刀曲灯冲上前一掌将棍打落，喝令全部拿下。

　　将刘某一伙人带回派出所后，立即讯问，并开展相关调查取证。就在他们连夜忙碌案子时，几个电话打到了他手机上，有刘某“县上人物”的，有爱人单位领导的，有自己战友的，都要求放刘某一马，拥刀曲灯一概回绝。甚至刚退休并于他有恩的老领导也电话让他手下留情，他回复老领导：一、刘某等人严重违法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二、白天出现场时，众多群众围观，如果不了了之，乡亲们将不信派出所。三、此后别人比着来，青德再无清静之日。

　　随后，他向分管局领导汇报，得到了依法处罚支持。于是关机，一心办案——这个成了他日后到县城香巴拉派出所办案的标准程序之一，只要是案情背景复杂，他就在上报主要领导后关机。

　　忙碌一个通宵，第二天上午，刘某等人被送到县上依法拘留。此后，再无人敢来青德生事。青德乡民奔走相告，“刀哥的刀辟邪！”

　　介绍刘某一事后，拥刀曲灯语气庄重而深情地说：“十指连心，青德一草一木都有如我的亲人！”

　　说这话时，我和他站都在中国地理杂志推举的“四川100个最美乡村景观拍摄点”——青巴尔山观景台。

　　逆着阳光看过去，刀哥身形矗立如塔，脸型坚毅若雕塑，仿佛传说中守护香巴拉王国的大力神武土。他在眺望，目光中洋溢着一种幸福的柔和——在他视野中，是阳光下如一支牧歌一样的藏乡田园葱绿山野，佛珠一样参差于田地中的白色碉楼藏房，如梦般飘忽在峡谷中的硕曲河，耸立在蓝天下的绒绕神山……（完）

编辑：李永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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