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刚：初一的太阳

□　陈大刚

一

　　盛夏，农历七月初一。

　　我与刘鹏站在圣洁甘孜海拔4010米的洛戈梁子观景台。

　　他指着前方雪峰说，正面是卡瓦落日神山，左前方是卓达神山，海拔都在6000米之上。

　　我看向两座神山——璀璨的雪峰屹立在天宇下，雄浑、神秘、圣洁、旷幻。天空蓝得如水洗，一缕缕阳光瀑布一样飞洒在神山上……我一下就想到了海明威形容乞力马扎罗山的话，“她高大雄伟，令人炫目地矗立在阳光下”。

　　阳光也照在刘鹏脸上，我看到他目光中洋溢着崇高、庄严与神圣，如同一个圣徒。

　　在我们身后几百米处有一个蓝白相间的堡垒似的建筑——那是刘鹏的警务站，海拔3980米，由他与4个民警2个辅警镇守。

　　在观景台与堡垒之间，是著名的317国道大通道。“317国道有19公里在我们防区，归我管。”号令警务站的“镇守使”刘鹏如是说，嘴巴鼻子都是得意，仿佛317国道就是他家的。

　　他指着南面而来的车流：“这些车翻越洛戈梁子，往北下到山脚是甘孜县城，往左可去新龙与白玉，往前可去德格或石渠，再前，去青海与西藏任选。”

　　他又指着北面而来的车说：“这些车往南行，可去色达或入阿坝，直行一路南下过康定，就进入雅安内地——从317国道出川入青藏，从稻城亚丁到色达黄金旅游，以及南来北往商贸物流，都得到洛戈梁子打卡。”刘鹏说时眼角眉梢都是骄傲，似乎那些车都是冲他的面子而来。

　　在刘鹏的话音中，无数车辆正穿过洛戈梁约绝尘而去。高原风来，激荡刘鹏的警服——他的语气神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仿佛317国道必须经过洛戈梁子，仿佛天南地北的车必须出现在洛戈梁子，是他的无上光荣。

二

　　洛戈梁子是一个高原山垭口，周边都是草原。我因此在观景台神山方向，看到了一幅夏季牧场悠远飘逸的画面——黑色牦牛群星散在草山上，三五白色的帐篷云朵一样悠然在蓝天下，一藏族女子正在帐篷旁边忙碌，高原的风吹来她清泉般的歌声……

　　不断有车停在路边，男男女女下车观景拍照。

　　一对情侣惊喜叫着奔向观景台，以神山为背景拍照。女的摆出各种芳姿与草原雪山蓝天比美，意犹未竟，抛洒手中红色丝巾舞蹈。作下蹲姿势时，突然嘴唇发乌，脸色苍白，整个人软跨在地上。“不好！”刘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与男的将女子扶住。“是高原反应缺氧”。他让男的扶着女子坐在草地上，自己回身从车上取来氧气瓶，教女的吸氧。几分钟后，血色重新回到女子脸上，嘴唇也现出了格桑花一样的红。

　　“没问题了。随我们到警务站休息。” 

　　路上，刘鹏介绍，洛戈梁子海拔4010米，不只是一个数字，而是空气稀薄加缺氧，含氧量不到内地50%，属于“生命禁区”。一般气体打火机很难打燃，小排量车到此作黄牛吼，也慢如黄牛。

三

　　到了警务站，把女子扶上二楼的一个房间。门框上有“平安驿站”几个字。房间里成“U”字形摆放着几张床，中间有一炉子，还有一电脑桌，桌上有一束鲜花。刘鹏让女子躺下休息，又拿出一盒抗高原反应的红锦天饮料，开了一支递过去。“静下来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20分钟后，情侣离开警务站，千恩万谢上车，刘鹏挥手送别。

　　“这样的事，五一大假、国庆黄金周与夏天旅游旺季经常发生。”刘鹏告诉我，内地人到了这里运动量一大，就容易出现高反缺氧。

　　“不过，我们更多的是救助冰天雪地中的车辆。”刘鹏说，洛戈梁子每年9月份就开始下雪，冬天路面常常积雪15厘米，基本上要来年5月冰雪才化。就10多天前，还下了一场雪。

　　风雪之中，警务站大显神通——

　　“代驾高手”——冰雪路面车辆极易出事，一些司机甚至不敢开车，警务站每个人都有帮两位数以上的过路司机开车下山显摆车技的经历。

　　“宾至如归”——平安驿站推出了“为雪地被困旅客送上一杯热水，提供一床住宿，提供一顿热饭”的服务。不少受困司机游客，曾将平安驿站当成了客栈与家。

　　巡逻守护——“轮台九月夜风吼”，警务站每晚都要在“朔气传金拆，寒光照铁衣”的零下十多度的冰雪中，沿着南北坡上下巡逻。曾有一个州公安局领导来慰问时关心地说，警务站就在公路边，夜晚车行声会不会影响睡觉？刘鹏答，上半夜没车声才影响，肯定出事，必须上路巡查。

　　抗雪保畅通——高原降雪说来就来，只需功夫一支烟工夫，就会将路面覆盖。很多车辆没来得及挂上防滑链，就只能在雪坡上“转悠”。刘鹏与弟兄们马上在地势较为平缓的地方实施临时交通管制，疏导车辆，又钻进雪地“摸爬滚打”，帮助安装防滑链。

　　春运保平安——警务站与交警大队联手保畅，开启“24小时守护”工作模式。“哪怕只有一个路人经过，我们都必须保证他平安。”已经数年，刘鹏没在春节与家人团聚。

　　茫茫风雪高原上，洛戈梁子警务站是堡垒，是驿站，是灯塔，是守护神。

四

　　“危难显身手，风雪有真情”，这是挂在警务站荣誉的一面锦旗。

　　去年冬天一个深夜两点多钟接到报警，有一车翻人伤。刘鹏他们风驰电掣赶到现场，只见一辆白色长安越野车翻到涵洞桥下，四轮朝天。车下面竟然还垫着一辆车，原来是前些时候出事的车辆还没拖走。横躺在车背上的长安车半边车身悬空，车内发出呻吟与喊救命声。

　　施救火速展开，很快将副驾驶上乘客抬出，但驾驶员倒栽在驾驶位置上，需要钻进去救助。民警刘强见状要爬进去，刘鹏拦住他：“我上”——屈身钻进驾驶室，除掉驾驶员身上安全带的束缚，使出吃奶的劲把驾驶员往外拖。刘强接过受伤驾驶员时大喊：“所长，车在晃，快爬出来！”刘鹏刚爬出来，车子就“砰”一声掉下去。如果晚一步，刘鹏的腰就会被轧成两段。刘强额头上冒出了冷汗，直说“好险！”

　　刘鹏2016年入主洛戈梁子警务站以来，与弟兄们一起救助过的货车司机与游客已多达400余人。用年近60的老辅警一西多吉话说，“我们警务站每天都有故事”。

　　人心肉长。在他们食堂端过饭碗，在平安驿站床上睡过安心觉，在冰雪路被救助过的群众，都十分珍惜这一段海拔4000米的情缘。

　　来自长江黄河流域的男男女女，纷纷将警务站弟兄们加为微信好友——在警务站弟兄们手机朋友圈中，异地他乡的朋友都在两位数以上。感谢是必须的，送锦旗，献哈达，送车上带的食品，回家后寄土特产，甚至还有当面给钱。

　　钱绝对不能收，但给草原上父老乡亲的钱，他们笑纳——去年春天，广州李先生从稻城亚丁过来，专程去朝拜色达佛学院。在洛戈梁子爬坡转弯时没控制好车速冲出路基，保险杠、车灯、车门、窗玻璃大面积受损。刘鹏他们紧急赶到救助，报交警，联系汽修厂，同时将惊魂失魄的李先生接到平安驿站——所幸李先生只磕了点皮。时已过中午，刘鹏为他下了一碗回锅肉面，饥肠辘辘的李先生狼呑虎咽后高度评价：“这是我此行中吃得最香的一碗面。”

　　李先生身家数千万，信佛。刘鹏开车送李先生进城时，他说此番遇难居然身幸，是佛主保佑，神山显灵。他提出要结善缘，资助藏族同胞孩子上学，并请刘鹏牵线搭桥。刘鹏满足了他的善意，联系了警务站所在的下雄乡10个需要救助的牧民孩子。“李先生出资供他们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其中，两个上中学的孤儿，每月另加800元生活费。”

五

　　在警务站工作室，副所长向巴其绕与民警杜宁琛正在接待两个身着红色僧衣喇嘛。一问，刘鹏说这是专门从则色觉姆寺接来的——寺庙新近搬迁，喇嘛有进有出，需要对寺庙人员相关信息进行登记核实。完事后还要送他们回去。

　　我好奇又问，这些事警务站也管？刘鹏说，当然要管。他解释，甘孜县公安局下雄派出所与洛戈梁子警务站所站合一，辖区除了经过洛戈梁子的317国道，还有整个甘孜县下雄乡。所站两块牌子，一套人马，他是所长站长一肩挑。如此设置，四川公安唯一，全国公安罕见。作为警务站，主管路畅通与来往车辆人员安全；作为派出所，主抓治安，保牧区父老乡亲平安。

　　灵觉则姆寺在下雄乡，寺庙的事派出所当然管。上个月，刘鹏就专门带了一个喇嘛到县上考驾照，协调交警为喇嘛考试提供方便。

　　德西村有一个90多岁叫日乐的修行僧，在山中孤身苦修了40多年，每次下去巡逻，他们都要看望问候。　　

　　“我们同寺庙的关系很好。初夏时，喇嘛与信众一起在草原上耍坝子，也要邀请我们参加。去年内地来的民警马一平生日，寺庙把我们请去，专门为马一平做生。”为了证明是有图有真相，刘鹏还打开手机，让我看生日场面照片。他在一旁得意地咧着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举动与神情如同一个天真稚气的大孩子。

　　下雄乡是草原牧区，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面积252平方公里，人口3070人，地域狭长宽广，与炉霍、新龙、色达三县及甘孜的11个乡镇相邻。9个行政村中的俄措村要绕县城而过，与处于另一方向最远的然洛村相距60公里。从这头到那头巡逻一次，来回上百公里。刘鹏指着派出所院坝里涂有警察标志的皮卡车说，“我们有两个警务站，一个是护路的固定警务站，一个就是这辆皮卡车，是派出所的流动警务站。”

　　他们是这样“流动”的——

　　夏季，牧民们在至高至远处夏季草场放逐牧，因大多单家独户星散草原，出了意外无人照应，安全需要保障。为此，他们就要不定期到草原上巡逻。一次巡逻中，遇到一小孩上吐下泻，一家人手足无措。皮卡车大显神威，紧急将孩子送到医院就诊。

　　秋天，草场往山下退，他们紧随其后。这时因草场之争纠纷多，随时需要调解。刘鹏的名头在草原上很响。纠纷发生时，只要有人发喊“刘所长来了”，争执双方立马停住口嘴，收起拳脚。

　　冬天，牧民回到集中居住点，他们就“流动”到居住点，这是进行法制宣传，开展基础信息收集的最好时机。但是，这也是偷牛盗马案高发期。

　　有案必破。一个深夜接到报警，盗贼在然洛村偷盗近10头牛向炉霍县方向逃遁。刘鹏带上两个弟兄开着皮卡车就追截，半小时后，将赶着牛即将走出草原的5个盗贼拦下。刘鹏鸣枪示警，有3个盗贼散逃，另外两个拿刀拿棍想抗拒。刘鹏直扑拿刀的，两个弟兄直奔拿棍的。一番打斗，盗贼被制服。刘鹏手臂被刀擦过，幸好没伤。

　　危急之时第一个上，是刘鹏的画风。还在四通达派出所任教导员时，他曾带队处理一起因家族纠纷引发的斗殴事件。当民警小王依法约束控制带头大打出手的人时，一混混酒后发疯，拔出匕首就向小王刺去。事出突然，众人惊呆，本能躲闪，刘鹏雷吼一声“住手”，随即飞扑到小王身前，将刺向民警额头不到5厘米的匕首一掌打落，同时一个背摔把混混掷地制服。

　　“这些年，派出所已为牧民找回被盗与走失的牦牛200多头。不过，抓防范更为重要。我们组建了9个责任小组巡逻治安联防队，形成了24小时不间断巡逻防范网络。俄措村警民联动工作走上规范之路后，连续三年无一起偷盗牦牛案。”刘鹏如是说。

六

　　刘鹏的藏族名车杰尼玛，汉语意思是“初一的太阳”。

　　他一生中居然与许多“初一”巧遇——

　　2000年农历11月初一，他入伍武警消防自贡支队。

　　2006年农历3月初一，他与法院工作的藏族姑娘初其西四目相对，在格萨尔王城上空春天的阳光下走上了爱途。

　　2016年农历6月初一，他到洛戈梁子报到，此后所有的“初一”都定格在海拔4000米的风雪中——今年春节前夕，一个被困在冰雪中的山东游客曾感慨说，“你们一年365天驻守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是啥也不做，也是英雄。”而刘鹏以山为家，以风雪为伴，已是2000多个日夜。

　　这个关于“初一”的人生履历，还需要作如下补充——

　　2000年8月，甘孜县民族中学毕业的他收到了四川民族大学录取通知书。但因父亲多病提前退休，治疗费用又大，几个弟妹正在上学，为了减轻父母负担，他毅然投笔从戎，选择了武警“初一”。 

　　在武警消防服役时，由于多次与公安联合行动，使他迷上了公安。2003年退伍后被安排到检察院工作。2008年，为了园自己压在“箱底”的警察梦与大学梦，他报考了四川第一批政法体制改革班，到四川警察学院侦查系就读——当年全省召600人，刘鹏名列31名。按省公安厅设定的规则，这个成绩可以选择气候条件优渥的康定、丹巴等地工作。但为了与初其西四目相对的“初一”，他选择了甘孜县。另外一个原因，他生在甘孜长在甘孜，“故土难离”。

　　2015年，他曾借调甘孜县委组织部，一年后本可以留下，却舍不得身上的警服——“自己这一生就是为警察投胎的。”

　　于是他生命中“初一的太阳”，就一次又一次地照在洛戈梁子南来北往的车辆上，照在卓达神山下的草原帐篷上。

　　这“初一的太阳”扛扛的——居然“照”出了下雄派出所荣获省公安厅集体三等功、全省优秀基层所队、全州集体三等功；洛戈梁警务站被“照”为“甘孜青年五四奖章”集体；他本人也“照”成了“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与甘孜“学雷锋青春榜样优秀青年”。

　　这阳光甚至“照”到了央视，人民网，头条，封面新闻等大牌媒体上——今年1月央视《法治在线》栏目5天4夜探访洛戈梁子，作了长达24分钟的深度报道。3月，副省长、公安厅长叶寒冰第二次到洛戈梁子警务站慰问时专门提及此事，“今年新春佳节央视播出的《雪域高原的守护》，将洛戈梁子警务站‘缺少的是氧气，拥有的是忠诚！’进一步唱响，提升了四川公安的美誉度。”

　　叶厅长高度赞扬之后，还给警务站发了慰问金——“叶厅长发的慰问金，还有州上领导、县上领导发的，刘所长转手全给了弟兄们。”民警普初然灯如是说。

　　只是这“初一的太阳”极少把光照在家人身上——

　　父亲患有脑血管硬化、肾衰竭、糖尿病多种疾病，母亲心脏病严重，都不适合在高海拔甘孜县生活，于是二老便回父亲出生地泸定县定居。而他，一年之中只有几天在老人身边——“我实在不配作父母的儿子。”

　　为人父也做得差。与两个孩子一年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十来天，所以，孩子与他亲情度极低。风雪之夜想孩子打开手机视频，孩子们却躲着不给他脸。

　　妻子藏族名字“初其西”，汉语意思是“一生幸福”，但与刘鹏婚后一路走来，却让她时不时要抱怨。比如，让他带孩子假期出去玩，他说，好，跟我到洛戈梁子体验。工资卡是上交了的，但妻子只有苦笑，“不用交。交了又要回去，有时要回的比交的多”——老辅警一西多吉感慨，派出所经费紧张，主要保皮卡车加油和食堂工勤人员工资。平时一些必须的开支，经常由刘所长掏钱垫付。除了出警开警车，即使是到县局办公事，他都开私车。下村社时，看到有困难的老乡，就爱摸钱包。则色村有个精神障碍女人，带着两个娃娃艰难度日，刘所长次次去都要买东西。

　　他对自己也狠——不抽烟，不喝酒，更不打牌，这些年几乎没为衣着花一分钱。

　　“我准备下月开始，每到初一就在网上给孩子买一份礼物，或者是玩具，或者是学习用具”——刘鹏说时，脸上有爱也有愧疚。（作者：陈大刚）

编辑：李永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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