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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体小说·蔺州纪事系列|那些年月的农民……

文苑川南在线  发布时间:2024-11-22

□ 陈大刚

曾月生产队农民

  1970年,许强烈下乡到杨柳公社联合二队当知青,因为父亲是右派的缘故,历次招工招生都与他无关,当兵更是想都不要想,于是就成了全公社有名的“老黄皮”知青。

  许强烈父亲打成右派那年,他才5岁。1965年,许强烈上了古蔺县城唯一的中学蔺中。读完初一就开始文革,半年后停课闹革命,由于出身不好,造反派与保皇派红卫兵组织都不收他。父亲则为当年积极参加大鸣大放运动吃了亏,就要他呆在家里看书。1968年初中毕业后,学了两年木匠,然后就下乡。

  许强烈家住县城万家巷子一个大杂院,小他4岁的邻居曾月,1974年高中毕业也下乡在杨柳公社,生产队在古蔺河边,离县城只有10里出头。下乡一周后的一个赶场天,房东大婶带着女儿来到了她家,当然就在她家吃了午饭。下一个赶场天是会计家来,再下个赶场天则是房东邻居来——那时县城是逢五逢十赶场,连续一个月,每到赶场天都有人上门,而且都是中午饭点前来。

  来的人当然也没空手,都要送点田土里的南瓜、茄子、四季豆、辣椒之类。一月后再次上门,有的人就是空手。叫曾月家无法忍受的有三条。一是吃口好,一个人能轻松呑下她家两个人的饭。二是要东西,不少人讨要旧衣服,旧鞋子,旧书报,连空瓶子也要,甚至还有人借钱。三是不讲卫生,口水鼻涕横飞,一屋子山烟味。最后一条尤其让曾月外婆苦不堪言——曾月外公解放前是县城做生意最牛的人之一,还在重庆与人合作了一布匹商号,一来二去,就娶了一重庆女子做二房,后来就成了曾月外婆。外婆生活讲究有洁癖,自然受不了乡下人的邋塌。每次人前脚走,她后脚就要忙上半天清洗桌凳,用开水煮碗筷茶杯。日子一长,外婆就得了“赶场天恐怖症”,头天晚上就失眠。后来为了躲“瘟神”,一到赶场天,她家就锁门——父母在单位吃,外婆则带着曾月三个弟妹到舅舅家搭伙。1976年,弟弟高中毕业,家里就让他到几十公里外的赤水河边插队落户——这叫惹不起,躲得起。

  曾月生产队有三个知青,另外两家也遭遇了同样的“赶场天恐怖”。奇怪的是,各家上门的人却不相同。后来才了解到,赶场天到知青家蹭饭是“有组织有预谋”的——由房东家承头私下约好,几家人包一个知青,11点左右上门,便于主家煮饭时加米,但一次不能超过二人。

许强烈生产队农民

  让许强烈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生产队的农民却与曾月生产队的两个样。也有赶场上许强烈家的,但人少,且同他走得近。来时还要拿点鸡蛋、黄豆、酒米之类,而且从不讨要东西。队里最穷的几家,居然没一人上过许强烈家门——据房东说,怕丢人现眼。

  多年后,许强烈为这事找了原因。一是自己生产队离县城有将近20里,进城费时,赶场人相对少。二是生产队人平田土两亩多,还有让其他生产队流口水的许多冬水田,村民大多能混饱肚皮。而曾月生产队虽过河就是古蔺大公路,但人多地少,那地又多为干烧瘦薄的紫红色流沙地,出不了多少粮食,一到春荒,许多人家就吃不饱饭。整个生产队除了颜姓地主当年留下来的瓦房,每户人家住的都是土巴墙茅草房。

  许强烈队上大多数人家虽然不在春荒时节哭天喊地,但人多粗俗,脏话张口就来。队长罗大汉就没带好头,队上开会时,见大家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就大声呵斥,“妈逼,都找地方坐好,别老妈屙尿乱汪汪的”。会场中有大妈大婶叽叽喳喳,他就骂,“母牛尿多,女人话多,你们那大嘴小嘴是不是都要安环”——那时已开始搞计划生育,号召二胎妇女安环。他在会上要求社员们出工要出力,要像男人抱婆孃那样使劲。曾私下对许强烈说,社会主义就是“锅头要有煮的,下头要有杵的”——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要有饭吃,要有女人。许强烈当即就想到了旧时山西人向往的“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

  房东家二儿子犟拐拐那张嘴比队长更臭。这小伙子18岁,上有一已婚哥哥,下有三个弟妹。嫂子李碧英因得罪了队上一户人家,那人就挑拨犟拐拐,说他是家里长工,帮哥嫂养几个娃娃,还要帮几个弟妹,要趁早同哥哥分家。犟拐拐被多次洗脑后,脑袋就进了水,心像蒙了一层猪油,三天两头吵闹,要哥嫂分家。尤其看侄儿侄女不顺眼——娃娃稍有不是,他当着哥嫂面就骂侄女“狗日的”,用“日你妈”赏侄儿。妹妹上大队小学,很有些读书天分。五年级时,老师多次家访,动员送她上公社中心小学办的戴帽初中班。犟拐拐爹原有观念是,女娃是帮人养的,能认自己名字就行。但禁不住老师劝说,就有些动摇。犟拐拐却死活不同意,说已供妹妹吃了10多年闲饭,现在必须做活路挣工分。有次妹妹在油灯下看书,他竟然一把抓过,两爪撕得稀烂,“看啥子书,浪费煤油钱,去宰猪草。”

  让李碧英特别伤心的是,有年春荒时,父亲走了十多里路,可怜兮兮上门借五升包谷救急——李碧英可能是喝古蔺河水长大,极标致水灵,颇有些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吴青华的俊俏,娘家在曾月生产队,当年为能吃上饱饭,才嫁到这边小地名叫白凤山的山里,用当地人话说,是“坝子里的雀鸟往山上飞”。李碧英几个弟妹小,已经吃了十多天干板菜饭——那干板菜是头年冬天的青菜用开水焯过晒干装坛,吃时宰细粹,用些许麦面或包谷面搅和,或者是掺进米饭中,只是那米粒粒可数。但犟拐拐坚决不同意借。嫂子只能心里流泪——公公是一个蔫茄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自己男人随他爹,只要没人搭理,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这个家就让犟拐拐当了。伤心之下,她就找了队长婆孃李碧蓉——那女人算起来是她远房姐姐,平时常说些体己话。就开口借了三升包谷,说秋后自立门户就还——秋后果然分家,两弟兄还打了一大架。

农家子弟穆天虎求学

  1977年恢复高考,许强烈上了四川师范学院。在大学里,他曾分析了当年这几个事例。

  曾月生产队农民的作派,实在是穷逼出来的。他们本来就吃不饱,知青来了等于是多一张嘴抢饭碗。青黄不接时,能够有机会到知青家“打牙祭”,吃上两碗纯大米饭,自然是不吃不白吃。从深层心理分析,这可能也是一种潜意识中的报复。民以食为天,人格尊严与饿肚皮相比,肚皮更重要。蹭饭的农民其实颇有些悲壮,但凡肚皮能吃饱,谁会将脸抹下来扔地上?

  队长罗大汉的粗口,纯粹是没文化,他只进过1950年代的扫盲班。

  犟拐拐的作为,是没文化加没教养。他爹解放前是长工,谈不上什么见识,再加上性格原因,娃娃们就是“有娘养无娘教”的野养。那犟拐拐9岁才上大队小学,到三年级读不走,就拿起锄头上山下田。

  没文化没教养的不止犟拐拐。整个生产队没一个初中生,有几个勉强读完小学的,也没学到多少东西——大队小学是几间破朽土墙瓦房,厕所是几根木头搭的草棚,地上挖个大坑,男厕所还没门。三个老师都是民办教师,一个老师包一个班,5 年级单独成班,其余两班,一是一年级同二年级合班,一是三年级四年级合班。

  穆天虎是生产队出的第一个初中生,而且上的还是蔺中。

  这个奇迹来自于穆天虎外公颜兴文。颜姓是杨柳公社大姓,按颜氏家谱记载,他们是南北朝颜之推与唐代颜真卿一脉相承的后人。解放前颜家人丁兴旺,田土多广,曾月生产队的水田就全姓“颜”。甚至杨柳公社最早得名,也来自颜家。这里地形为数山夹一近10华里的狭长田坝,坝中有一条小溪河,沿河连绵栽柳,故得名杨柳坝;因柳系颜氏所栽,又叫颜柳坝。《颜氏家训》中“积财千万,无过读书”,更是在颜柳坝生根开花——颜兴文曾与家族中其他乡绅共同出资,兴建了颜柳坝第一间新式小学,还把大儿大女都送到泸州上高中,二人成了热血进步青年,1950年进西南军政大学,随军解放大西南,后来一个在贵阳安家,一个在昆明安家。穆天虎母亲与小舅解放时才10来岁,因家庭成分高没资格上初中,就只有在农村一背太阳一背雨。小女儿长大后,颜兴文忍痛让她下嫁到白凤山原来的长工穆家。穆天虎名字是外公取的——他出生头晚上,母亲梦一老虎扑入怀,因上头有两个姐姐而占三,外公便给他取小名“三虎”,大名“天虎”,而把他按宗族排行的“秀”字辈摔到一边不用。

  穆天虎天分高,儿时颜兴文来看他,一首诗词教上三五遍就能背。上学后,书也读得好,四年级时,老师分身照顾三年级娃娃,就让他带四年级同学读课文或背书。小学毕业时,老师强烈建议送他上中学,而且最好是到县城,如果只是上公社戴帽初中班,可能就废了这苗子——那戴帽初中班所有老师都是小学升上来的,还没英语老师,物理与化学老师则是半路出家。颜兴文知道后坚决支持到县城,口里念着“人生小幼,精神专利,固须早教,勿失机也”的家训,亲自写信给昆明的儿子,儿子又同县上当领导的同学联系,穆天虎因此得以进蔺中,成了许强烈校友。

  穆天虎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三个弟妹,父亲上山砍柴时摔断了腿,又得了痨病,年迈的爷爷奶奶手脚也不方便,全靠母亲支撑。家里因此是全队最穷的人家之一,春荒吃干板菜饭时,爷爷就要把米饭刨出来,挪给穆天虎和最小的弟弟,说自己泥巴埋到了喉咙,吃大米是糟蹋粮食,不敢亏了正吃长饭的娃娃——穆天虎自然就没条件住校,只有跑通学。早上6点出门,小跑一样爬上白凤山到轿顶山腰,再下一匹大山坡,然后在筲箕湾过古蔺河到学校。去时因刚吃饭有力气,基本上一个半小时;下午四点半放学回家时,一是爬到轿子顶山腰有将近10华里,中午又没吃饭,就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家——从初中到高中,他中午都是伏在书桌上呑清口水。放学回家路山上,饿得实在受不了,几乎吃遍山上所有可吃的野生东西。有次学校召开批林批孔大会,上台发言人多,工宣队长总结时又哆嗦了半个多小时,散会已经6点过。还没爬到轿子顶山腰,人就饿得挪不动脚步。路边有一块大石,他不管不顾就往上躺,头却着一软物,返身一看,吓得大叫一声“蛇”滚下石来。跳出几步回看,那蛇有小杯粗,却不动,定睛再看,是死蛇,应该是白天被人打死扔在石上的。心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吃了它。”竟然就将皮撕开,生吃了——那时学校批判会常开,可惜石上死蛇却不常有。

  穆天虎是1973年上的初中。1979年,他考上了西南师范学院,进校不久,就在学校文学社刊物上发表了自己求学经历的散文《亮杆》——

  山里的故乡一入深秋,就是云遮雾缠,雨雪霏霏,一直要到来年二月二龙抬头,天才敞开。前后有小半年,早晨8点,天才大亮;晚上5点过,天就擦黑。母亲凌晨4点起床做好饭后,就把我叫醒。我搓着双眼起床,急匆匆吃了饭就拿着亮杆上路——我们赤水河流域乡下将“火把”叫“亮杆”。原料一是葵花杆,一是松树皮与柏香树皮。一到秋天,母亲就把它们成梱放在冬水田浸泡上二十多天,再捞起晒干,然后用麻线捆扎,就成了亮杆。这样的亮杆点燃后不容易熄,经得住风与小雨。我就用它照着出门上路。脚上穿的是草鞋,到了古蔺河边洗净双脚,再从书包里拿出胶鞋换上——胶鞋是姨妈从贵阳寄给外公的,外公舍不得穿。如果是雨雪天,膝盖以下就全是泥浆水,要到中午,才能靠身体散发的热量把裤子基本“烤干”。换下的草鞋则塞进河边石缝中,放学时再取出换上,胶鞋则擦干净用纸包着放进书包。爬大坡到桥子顶半山腰,天就黑尽,将寄放在路边人家亮杆取出点燃下山。下到半山腰是颜家坟坡,埋了大小30多所坟。坟岗有棵高大的皂角树,树上有老鸹窝。出了坟岗再转上一个山凹,相隔大约一里路就是我家。刚上初一时,有次到了坟岗尿憋得慌,就停下撒尿,倏地“呱——”一声老鸹凄厉瘆人的叫,吓得我全身一抖,闪了尿筋,十多天后才恢复正常。自那以后,我一到山凹,就会听见夜空中“三虎——我的虎儿——”的呼唤声。那是母亲站在坝子边,呼喊我的声音;那是母亲喊我的名字,给我壮胆。声音每隔半分钟出现一次,间隔期间,就有亮杆的火光在家门前坝子里晃一圈。我一般是7点前到家,如果到时人没出现在家门,母亲就会到坟岗上的山凹呼喊,晃动亮杆——母亲的呼唤与亮杆的火光,响彻并燃烧了整整五个冬天的夜晚,铺成我归家的路,把我送进一个又一个阳春三月……

知青和农民

  读了穆天虎的文章,许强烈产生了深刻的反思——那时正流行“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他感到与穆天虎为代表的农村人苦楚比起来,知青简直是好到了天上。批林批孔中,曾专门批林彪“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的谬论。许强烈认为,知青如果是变相劳改,那农民则是终生劳改,也可以说生下来就判了无期徒刑,而知青只是有期徒刑——下乡两年后,有门路的知青就可通过招兵、招工、招生离开农村。

  从物质生活条件上讲,知青有安家费,第一年口粮与生活费都由国家包。参加生产队分配后,口粮达不到每月30斤,国家要补足。农民则是田土出多少就是多少。比如,曾月生产队一个社员只能分到手150斤左右的谷子,按七折成米,只有100斤出头。许强烈生产队好些,可以到手200多斤谷子。而城镇居民年满15岁,每月就有25斤口粮。但许强烈生产队也好不到哪里,农家一天只吃两顿饭,春荒时节一半要靠红薯和干板菜打补充。队里有娶媳嫁女的所谓办席,上桌子的主菜也就是一盆魔芋或豆花,饭则是用粗麦子面掺少许白米做的“麦螺丝饭”,或包谷米饭。穆天虎家因劳动力少,又拖有病人,每年都要向生产队借钱粮。

  干活也不一样。农民出工基本上就是在田土里干活。知青花样多——公社有个知青父亲是商业局管储运的,找车到德耀关为生产队拉了一车煤炭,就挣了一个月工分。公社要求每个大队都要用石灰在岩上写一人高的“农业学大寨”醒目标语。大队支书知道许强烈能写,就喊许强烈写。许强烈提出要300工分,并配两个帮手清理岩石上杂物,铲出写标语场地。于是,两个壮劳力在许强烈指挥下,干了10天完事,但二人每天工分却只有10分,仅值一毛五分钱。曾月下乡半年后,就去当了大队小学代课老师。有文艺细胞的知青,还时不时被抽到公社或者区上参加文艺宣传。用知青们的话说,这些都叫吃“粑粑工分”。

  穆天虎上初三时,就开始在许强烈知青房进出,主要是向许强烈借书——有唐诗宋词、《三国演义》《水浒》《红岩》、鲁迅小说杂文,还有许强烈珍藏的《普希金文集》。许强烈念他上进又苦,便生出对他的同情;再念及自己因父亲是右派,每次招工招生都没门的命运,内心就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知道他家为省油钱,晚上能不点灯就不点灯——穆天虎姐姐与母亲,都练就了晚上宰猪草不用点灯的神技。因此,假期中许强烈就主动叫他来自己这里比煤油灯亮的马灯下看书——那时全生产队只有三盏马灯,另外有马灯的两户口人家,一个儿子当兵提干排长,一个儿子在公社当林业员。许强烈还把不穿的衣裤给穆天虎,但他竟然不要,只红着脸收了一双长统靴——那双长统靴许强烈只穿了半年多,发小招工进重庆大厂后,寄来了新的,旧的自然淘汰。

  假期中二人在一起时间多,当然就少不了天南地北瞎聊。有次穆天虎愤愤不平地说,“许大哥,我想给你说一件事,你别生气哈。” 许强烈让他尽管说,他便讲开了,“一些城里人看乡下人眼睛太歪邪了。比如,城里人说一个人愚蠢、粗俗、邋塌、脑壳不开窍,就骂他是‘农民’。天,农民又没惹他,怎么就扯上了。对农村人的称呼也充满了歧视。‘农二哥’这个称呼,因有工人是老大哥说法,也还说得过去。但‘农二皮’的叫法,就让人受不了。还叫农民们是‘农敲’,并编了歇后语‘贫下中农打鼓——农敲’。难道城里人天生就比农村人多长了一个耳朵,就有权利这样侮辱农村人?”

一言难尽的当年农民

  面对穆天虎的责问,许强烈无言以对——城里人糟蹋农村人的事,他知道得太多了。

  许强烈院子里有个剃光头的小混混,外号“小沙弥”,父母无正当职业,寻常靠走乡串镇赶场讨生活。小沙弥上学时贪耍,小学毕业就与一伙二流子在社会上游荡,逢场天还要干些小偷小摸事,尤其爱欺负赶场农民。遇有卖米卖豆子的,一手插进布口袋,将米豆之类卷入袖中,然后揑着袖口高举手,米豆就滑入衣中。那衣下摆扎进腰带,便如口袋一般。同伙则配合行事,同卖东西农民说三道四转移注意力。一次伸手摸一农村女子裤包,因女子裤包破了洞,直接摸到腿肉。那女子气急骂了一声“流氓”。他声音居然比女子还大,“你才是流氓,没穿内裤。”旁边人闻声,眼睛齐刷刷看过去,女子臊得一脸绯红,眼泪哗哗流。那天许强烈正好进城经过,见那女子是穆天虎二姐。问了原委后,许强烈上去就给了小沙弥一耳光,“小杂种,小畜生,龌龊,滚!”

  农田万亩,农家只取一半食。那些年月,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要挖几锄头才有一锄头是为自己挖的——那多挖的锄头,包括了生产队正副队长、会计、保管与大队支书、副支书、会计、民兵连长、贫协主席的工分补贴,还有大队小学的一些开支。大头是必须给公家交谷子、麦子、包谷、菜籽和猪。城里人因此才能凭粮本本买米,每月吃上一斤肉,还有二两菜油。

  “秋前十天无谷打,秋后十天满冲黄”,谷子打好晒干扬沙后,得选最好的送公粮。队里壮劳力要挑150斤左右,许强烈也 要挑100斤,颤颤巍巍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爬坡上坎,一天四个来回。正是“秋老虎”的太阳毒人,知青还能买5分钱一块的冰糕解渴,农民就只能在田水凼里捧水牛饮。粮站收粮的,对公粮横挑鼻子竖挑眼,必须先过两关才收。一是上风簸吹去碎屑。二是要晒至少两小时。那时流行一首二胡独奏曲《喜送公粮》,一首笛子独奏曲《扬鞭催马送粮忙》。许强烈于二者都有点技巧,但始终演奏不出那个“喜”来——只觉得那旋律中跳动的都是农民送粮时的“汗”“苦”“怨”。

  农村有句俗语“富不丢书,穷不丢猪”。但当年农村人养猪首先得为城里人养——如果只养一头,须先上交半边给公家,剩下的半边自己才能张口;如果养两头,须先交一头取得“留猪证”,才有资格宰杀另一头。上交的猪还必须上120斤。接猪站收猪的人,比粮站的更霸道更罗唣人。许强烈曾陪同房东家交猪。天没亮就把猪按在竹篾片编的架子上捆绑,犟拐拐与哥哥二人抬,到接猪站是上午九点半。收猪的人戴了一个红袖箍,一脸横肉,还有一道显眼的疤痕,交猪农民私下就叫他“疤脸横”。那疤脸横之前同小沙弥一起操社会,姐夫是造反派组织一个头头,当了副站长后,就招他作临时工收猪。疤脸横验收猪时,上来就给猪一脚,口里还骂骂咧咧,说这些猪就像农民一样穷吃饿吃,肚皮里都是潲水猪食,要先屙干净,下午两点才收。不由人分说,抬脚就走。下午来时,坝子里躺了10多头猪,他逐一站到猪肚皮上使劲踩,没踩出屎尿的,就刷一道红油漆吆喝去上称。居然有猪被他踩得惨叫中拉出了些许屎尿,他便得意地厉声呵斥猪主,“想麻混我的人还没生出来。”有一农民气不过,对着他背影骂,“你妈才穷吃饿吃,一肚皮潲水猪食。”被举报后,他竟然打了那农民两耳光,还要人下跪认错,“不给老子赔罪,就不收你的猪。”

  不过,疤脸横只嚣张了几年就让上天收走了——这小子想到外面玩几天,就死活要押一车猪到宜宾。雨天路打滑,车爬箭竹坪时翻下了岩坎。奇的是一车猪个个活蹦乱跳,驾驶员虽摔出车,却只擦伤手臂,疤脸横摔出时,头碰上了岩石尖——尸身竟然被猪拉了一摊屎尿。罗大汉进城交猪听说这事,就破口大骂,“狗日的杂种,吃铜屙铁,吃篾条屙篓篓,活该报应!” 

尾声

  2003年,蔺中做70大寿,许强烈同穆天虎在分别多年后见了面。其时,许强烈是四川大学教授——大学毕业后,他考上了四川大学研究生,又读了博士。穆天虎是邻近叙永县分管农业副县长——大学毕业,他分到蔺中教了5年书后,考调到县委办公室,又下到乡镇任职,之后异地提拔任职。

  二人在感喟中回首了当年沧桑岁月,也谈到了当下农村。许强烈感叹,“当年知青欠农民,城市欠农村!”沉吟有顷,又懊丧而遗憾补充,“现在城市依然严重亏欠乡下人——城里人坐在家门口,就能享受到国家投资修建的学校、医院、公路、铁路与各种场馆设施;乡下要修公路要拉电线到村上,农民就得出力,还要自己掏腰包,还得求爹爹告奶奶找政府讨补贴。在时代结构中,农村仍然屈居于五环之外的‘郊区’,房价不看涨”。

  穆天虎沉闷良久,重重地吸了一大口烟。

作 家 简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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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大刚,四川赤水河边古蔺人,1958年出生。曾在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四川文学,上海青年等报刊杂志发文三百余篇。出版有《站立天地间》《对自己好点》《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笔走五大洲——一个中国人的世界观》四书。后两书由茅盾文学奖及鲁迅文学奖得主、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先生与电视剧《雍正王朝》编剧罗强烈先生作序。

(完)

编辑:李永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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