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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春长篇小说连载:《川江英雄》(第二章)

文苑川南在线  发布时间:2021-07-30

长篇小说连载——《川江英雄》

□ 冰 春

谨以此书,献给为中华民族的解放和新中国的建立而英勇奋斗、浴血革命的先辈们!

  冰春长篇小说连载:《川江英雄》(第二章)(图1)

(本小说据真实历史事件创作。根据创作的需要,小说中主要人物和泸城均为化名)

第二章 千里川江千年城

冰春长篇小说连载:《川江英雄》(第二章)(图2)

  (插图:魏闻声)

  春分过后,任晓光回到了阔别十余年的泸城。

  泸城,是千里川江之畔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重镇,自西汉设郡以来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扼川、滇、黔、渝、蓉之要冲,也是上述省份和城市结合部商贾云集之地。历朝历代所设之郡、道、州、府,其治所皆设于泸城。

  秦菲菲的吉普车通过沱江上架设的军用浮桥来到位于市中心泸城旅舍时,已近正午。

  安顿好后,任晓光敲开了秦菲菲的房门,问她想吃什么,他请客。秦菲菲问有什么好吃的,任晓光说那可多了去了,什么泸城烘蛋、鸡涝、芙蓉鸡片、甜黄菜、苦笋酸菜鱼、黄辣丁汤一串白味菜名,秦菲菲笑着让他打住,玩笑说你要把我煮酸菜苦笋吃啊?任晓光哑然,旋即恍然大悟,笑说不是那个意思,当然,如果上级真的批准我们结婚,到时我会把你一锅烩了的。见秦菲菲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任晓光忙道歉说对不起菲菲,刚才我失言失礼了。秦菲菲说没事儿,你刚才报的菜名都是白味,我在四川呆了十几年,川菜已吃惯了,泸城没有自己的川菜?任晓光说刚才说的就是有泸城特色的川菜,只不过是白味的。接着又报了一串白砍鸡、椒麻鸡片、葱把鸭、泸城附骨鸡、河鲜江团、水煮麻辣黄鳝、干锅鲜兔、绝色双椒、八炸鸭子、辣子鸡丁和泸城回锅肉还有火锅鱼等菜名,听得秦菲菲不断咽着唾沫,连忙摆手叫他别说了,笑说这些菜名听起来费工费时,别画饼充饥了,给你节省,还是找家小吃店吧。哦,对了,民国三十四年六月我来泸城蓝田机场采访,在凝什么门的地方,吃过你们泸城人称作泡粑和猪儿粑的小吃,印象可深呢。任晓光说叫凝光门,它附近的确有一家白糕铺和猪儿粑铺,挨着的,还卖豆腐脑儿和凉面。泡粑就是白糕。请吧,是你自己点的,别怪我抠门儿小气哦!

  出门的时候,任晓光有些严肃地提醒秦菲菲:“菲菲,我们战斗在敌人的后方,在四川,在川江,特别是在这长江、沱江两岸的泸城,什么样的鱼类都有,你是一个老练的地下工作者了,别一提和自己或同志代号相应的鱼名,就条件反射,神经过敏哦!”

  “不解风情,玩笑都开不来。”秦菲菲嘟哝了一句,心中却佩服任晓光的谨慎细致,注重细节。

  “是,长官,菲菲一定改之!”秦菲菲双跟一碰,作立正状回答。

  两人哑然失笑而去。


  当二人走出泸城白糕店时,远处传来了悦耳的鸣笛声,正是午时一点。

  “嗬,泸城用鸣笛报时呀?”秦菲菲看了下手表,有些惊讶。

  “是的,那是钟鼓楼传来的。”任晓光如数家珍般介绍,“钟鼓楼原名钟楼,始建于明朝嘉靖年代,当时称大观台,登台可尽览沱江与长江会合胜景。据我在川南联合县立师范学校的国文老师讲,史载‘筑大观台于城西分巡道辕门左,状如城门,中通车马,建楼其上,四望巍然’,因设钟鼓报时,俗称钟鼓楼。民国十七年(1928年)泸城市政公所于原址改建钟楼,属哥特建筑形制,四层砖木结构,高二十六米,用自鸣钟报时。”

  秦菲菲由惊讶而好奇:“你上去过?现在为啥不用自鸣钟,而改为鸣笛报时呢?”

  “上去过。小时候就听大人们说‘泸城有座钟鼓楼,半截陷在天里头’。谁不向往?读师范时,和几个同学买通了守门人偷偷地跑上去看风景,果然望尽两江千帆,城廓舍宇令人眼见开阔,心旷神怡哦!”有些陶醉的任晓光忽然叹了一口气:“唉!可恨日本鬼子1939年对泸城无差别的大轰炸,不但炸毁了钟鼓楼,炸毁了小半个泸城,还炸死炸伤了三千多个泸城百姓。我的父母也亡命于大轰炸中,妹妹也走失了。狗日的小日本鬼子!”说到这里,任晓光一拳砸在了路旁一棵梧桐行道树上。

  “对不起,晓光,惹你难过了。”秦菲菲拉过任晓光的手看时,手背已渗出了鲜血。

  任晓光将手收回,以笑容掩饰着惨淡:“没事儿。在上海时听泸城来人讲,现在的钟鼓楼是抗战胜利后重建的,原来德国西门子公司的自鸣钟已毁于轰炸,改用鸣笛报时了。这倒也成了泸城一景,这不让你这个外乡人印象深刻了?”说完这句有些自嘲的话,任晓光的语气变得坚毅起来,“不过,钟鼓楼仍是泸城的地标,仍然巍峨屹立,是泸城民众炸不垮,轰不倒的精气神之标志!”

  有路人侧目张望,秦菲菲忙说:“是的是的。晓光,咱们去转悠转悠吧。”

  两人徐步从慈善路经治平路来到白塔寺下,此两街与之相连衔接的梓橦路、苏公路、迎晖路等皆为泸城商贸繁荣的中心区域,沿途商铺林立,游逛之人也不嫌正午的阳光春困袭人,如织般穿梭于市街店铺。二人拾级而上,进得寺内,这里此时倒颇显清静,除了一位恹恹欲睡的居士外,香客们都不知身处何方去了。转悠了一圈,二人正要进报恩塔的门洞时,被一位僧人拦住了。僧人说报恩塔内正在修缮,施主止步。

  任晓光不无遗憾地对秦菲菲说:“真是遗憾,菲菲,下次再登临吧。先看看外观,我给你讲白塔寺和白塔的来历吧。”

  秦菲菲退后十余步,仰观报恩塔,但见白塔坐西向东,砖石结构,双檐七级楼阁式。通高有三十余米,塔身呈八边形,塔顶有覆盆,塔刹为铜铸宝顶。其时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拽出白塔一截矮矮的斜影。

  看着秦菲菲满脸为报恩塔的雄姿英发而忘情的样子,任晓光走过来为她解说:白塔寺和白塔都是泸城民众对治平寺和报恩塔的俗称。治平寺建于东汉时期,报恩塔为南宋绍兴十八年(1148年)冯楫建于寺内。因塔体素白,人们俗称报恩塔为白塔,治平寺也俗称白塔寺。师范的国文老师曾引用史载描述:“南宋时期,泸州安抚使冯楫,幼年丧父离母,及长,官居于泸。诞日,在乞食群丐中寻得老母,遂建塔以报母恩,故名报恩塔。”

  “想不到晓光对家乡的古迹还颇为了然于心,”秦菲菲击掌而笑,“用你们四川泸城话对有本事怎么说?嗯,叫做你还有两把刷子,高,比高家庄还高!”

  说得任晓光也笑了:“多谢美女夸奖。我们到下面三牌坊逛逛吧?”

  “又是古迹啊?”

  “三牌坊倒是古迹,可惜没有了。现在是闹市区的迎晖路,离它不远就是大北街戏院,你在重庆不是说想看川剧高腔泸州河吗?去看看有没有午场?”

  “算了,还是回旅舍休息吧,我有些困了。”秦菲菲用手轻拍嘴巴打着哈欠,边走边继续说:“晓光,刚才不是我扫你的兴,其实我真的觉得泸城很可爱,民国三十四年我来采访那次就感受到了。当年为了抗日,为驼峰航线提供机场保障,泸城及所属和周边地区的合江、纳溪、叙永、隆昌、富顺、江津、荣昌等县的八万五千多名民工,为修建蓝田机场,流血流汗,从当年三月十六日开始施工,至六月一日竣工,硬是在短短两个半月保质保量地将占地一千八百亩的机场建成通航!当年我是流着泪完成采访任务的,我是被泸城民众如你所说的那种炸不垮、轰不倒的精神所感动着。”

  秦菲菲说的民国三十四年,即公元1945年,任晓光一时默然。岂此是蓝田机场,抗战时,为了抢建川滇公路(隆昌至昆明),作为川南通往云贵重镇的泸城责无旁贷,举数十万之众,与滇、黔沿线民众一道,从1938年3月开工,至1939年12月全线贯通通车,使川滇公路成为中国坚持抗日的生命线。

  “菲菲,你说得对。那些年为了抗击日本鬼子,作为后方的泸城牺牲贡献了很多。但这不算什么,只要精神不倒,就有胜利的希望。”任晓光咽了下唾沫,笑道,“其实泸城还有一座为驼峰行动军事计划抢修的备用机场,比蓝田机场要早,你知道吗?”

  “知道。是从民国三十一年九月一日动工修建,于次年六月竣工的合江菜坝机场。”秦菲菲神秘地笑了笑,转低音调说:“前年夏天,我还陪两位大人物的太太坐军用飞机去菜坝,专程去合江吃荔枝呢!”

  “荒唐!”任晓光骂了一句,见秦菲菲愣怔地望着他,哈哈一笑:“我是骂党国腐败,不亡才怪呢!和你无关哦!”

  二人返回泸城旅舍的路上,发现有人跟踪盯梢。

2

  清明前,秦菲菲陪任晓光坐轮船回弥陀拜祭过父母后,回到泸城,准备利用礼拜天,举行教堂婚礼。

  其时,他们已搬离泸城旅舍,花了三十块袁大头,在凤凰山下的横街子买了一座带天井的独进小院作为居所,这里一则离上平远路的泸庐即以前的杨森公馆不远,任晓光已选定那里作为七十二军开拔来泸的军部所在,只待郭军长定夺;二则小院背倚樟树蔽日的凤凰山,通过市街面朝川江号子汽笛声声昼起夜伏的长江,出入方便,进退有据,便于开展秘密工作。

  一个午后,任晓光正在天井里喝茶,整理描画着泸城市区及长江、沱江沿线纳溪、合江等地各码头江防要津和战略要点,同秦菲菲带来的抗战胜利时军统缴获的战前日军所绘制的泸城和川南地形地势军事战略要图相比时,任晓光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小鬼子当年制作的地图,不但连城镇、山峦、河流、码头、公路,甚至一些较小的村落和小河溪涧也标注明确,其绘图之精准,日特渗透中国大后方从事间谍活动之猖獗,由此可见一斑。所以,小鬼子那几年对川江两岸重要城镇和军事交通要津的大轰炸,说是无差别,其实鬼子头们是心知肚明的,——就是要炸毁你的重要设施,瘫涣你的水陆交通!不但要炸毁你的首脑机关,毁坏你的城镇要地,而且还要炸死你的平民!以此摧毁中国人的抗战意志!惨无人道,丧尽天良,馨竹难书也在所不惜!

  “日你妈!小鬼子!”想到自己死于日寇轰炸下的父母和走失的妹妹,任晓光愤怒地骂着粗话,“做梦去吧,狗日的日本鬼子,你他妈的还不是被打败了?!”

  “晓光,你在骂谁呀?”正房门“吱”地一声开了,走出了披着婚纱的秦菲菲。

  “骂小鬼子。”任晓光边说边转过身去,眼睛顿时一亮,情不自禁地赞叹:“啊,菲菲,好漂亮啊?真是清水芙蓉,窈窕淑女哦!”

  秦菲菲婉尔一笑:“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任晓光笑道:“真的漂亮!比你穿军装和便服漂亮多了!”

  “嗬,那就是说我平时不好看哦?”秦菲菲鼓作娇嗔状,“哼,其实本姑娘穿啥都一样,——美丽漂亮!”

  “是的是的。秦大小姐天生丽质,美丽大方,绝色无双!”任晓光陪着笑脸,边由衷地恭维边从檐下搬了一把黄花梨太师椅放至天井,跑去牵起婚纱裙摆,扶着秦菲菲过来坐下,玩笑道:“秦美女,坐,请坐,请上坐。”

  秦菲菲端起盖碗茶递给任晓光,嫣然笑道:“任先生,哦,未来的相公,茶,喝茶,请喝茶。”

  二人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鉴于任晓光和秦菲菲早就相识,彼此相爱,上级组织复电同意了他们的结婚请求。明天,他们就要由假成亲变真结婚了。但二人又不愿意领取即将全面崩溃的国民政府制作的结婚证,又要做点场面给泸城的特务头子罗熙之看,——在他们来泸的当日,罗熙之就派了特务轮班盯他们的梢了,似乎一举一动都在特务们的监视之中,——因此,秦菲菲以玩笑的口吻对任晓光说:蒋总裁是半个基督徒,蒋夫人宋美龄是完全的基督徒,1945年10月,蒋介石作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携夫人宋美龄,在参谋总长白崇禧的陪同下,来泸视事并检阅青年军时,蒋夫人还到泸城的基督教堂做过礼拜呢,当时我陪着。我们何不举行教堂婚礼,场面上也说得过去。只是那基督教堂在城里什么地方,我记不清楚了。任晓光说要得,我知道基督教堂在哪里,新马路还有一座天主教堂呢。所以,今天秦菲菲穿着舅妈早在重庆就给她置办好的婚纱走出堂屋时,的确给了任晓光妩媚美丽,光采照人之感。

  “吔!”笑过之后,秦菲菲忽然叹了一口气,“过两天我就要回重庆了。组织上原本打算让你回川潜伏到重庆绥署,不曾想节外生枝,让你潜入七十二军,先期来泸。我们马上要结婚,又马上要分开,不能并肩战斗了。”

  任晓光笑着安慰她:“菲菲,收音机不是说毛主席和党中央已经到北平了?大军渡江在即,解放全中国指日可待。整个川江流域整个大西南,可能将是蒋家王朝在大陆负隅玩抗的最后据点,成建制地做好国民党军整团、整师、整军甚至兵团起义的策反工作,保护好城市,保护好兵工厂等重要设施,将城市完整地交回到人民手中,是上级党组织负予我们的重要使命。七十二军就要驻防泸城一线,我对川南熟悉,在这里潜伏,舍我其谁?是不是?亲爱的菲菲美女!”

  任晓光半玩笑半严肃的话语,让秦菲菲笑了,笑得很灿烂:“就你贫嘴!道理谁不懂啊?我想说你一个人在这里,要注意安全!安全第一,晓得不?”

  “晓得晓得,谨遵妻命!”任晓光作点头哈腰状。

  “现在我还不是你老婆,”秦菲菲有些夸张地转了转眼珠,“是遵秦小姐之命哦!记住现在要无为而治,一切等待上级的新指示,一个人的时候,切莫擅自行动,以免打草惊蛇暴露自己。”

  “晓得的。还有什么教诲?”任晓光一脸倾听领导指示的样子,让秦菲菲又笑了。

  几只麻雀扑愣愣飞进了院子,有的在天井中的香樟树上鸣叫,有的在花台中觅食。任晓光问秦菲菲当年在重庆陆大时,为啥帮他洗衣服啊陪他散步啊差点让他误认为这就是爱情。秦菲菲说那时她就是军统的一员,到陆大当话务员,其实就是军统派她监听各级军官、教员、学员有无通日通共的汉奸、间谍、共谍和各派系搞什么动作的。而她真正的身份,是中共南方局领导下的秘密共产党员。和任晓光接近,是因为他是历经淞沪会战、武汉会战和昆仑关战场走来的考进陆大的抗日英雄,一句话,想把他发展成自己人。后来向上级汇报时,领导让她打消这个念头,脱离接触。什么原因,领导没说。直至今日,秦菲菲才从任晓光的口中知道,原来他是党龄比自己还早半年的我党同志了,受老潘那条线领导。不久前,老潘从上海出走暂避香港后,她和他都直接受关梦兰领导。

  “晓光,你藏得够深啊。”秦菲菲笑道。

  “彼此彼此嘛。”任晓光也笑了。

  “哦,对了,我把吉普车留给你。我已和罗熙之说了,他也要到绥署开会,我们坐江防军的小炮艇回重庆。我们从重庆来泸城,汽车走了一天半,中途住了一个晚上,路真难行,又颠又慢!”

  “开什么会?各地诸侯都去?”

  “听说重庆绥署要改名为西南长官公署了,解放军渡江在即,国民党东南半壁不保,西南一隅也得布防。布防会议,当然是布防后事喽!”

  “吉普留我这里,你回去怎么交差?不好吧,可别引起那些人的猜疑,暴露身份哦!”

  “书生意气!现在人心惶惶,物价飞涨,贪腐之风日盛。谁还管你这辆破车的事儿。我不搞这点小腐败,送你一件结婚礼物,那才不正常,让人猜疑呢!你看你们郭军长,一个堂堂的国防部中将作战厅长,却家徒四壁,清廉得不是让杜聿明他们怀疑他是共产党吗?”

  任晓光一时语塞。恰在这时,院门敲响了。

  来了两个穿中山装戴礼帽的人。其中一个递上一个盒子,说是罗专员送上两百大洋,作为二位长官的新婚贺喜,并说罗专员明日一定前往祝贺他们的教堂婚礼。

  两百袁大头,二人一时瞠目。在这个金元券贬值得如同废纸,一块银元在泸城可兑换金元券2.5亿元的年代,两百大洋是什么概念?任晓光从上海出发时,组织上给他的川资和活动经费,已就三十个银元,要不是秦菲菲的舅舅舅妈襄助,加上他俩平时的积蓄,买下这个小院,只能是白日做梦。

  星期天。上午,任晓光和秦菲菲的婚礼在北城廉溪路三倒拐的英美会基督教礼拜堂如期举行。这是一个由加拿大教士筹建,始建于1913年坐东北向西南,占地面积六百五十余平方米,砖石结构,中西合壁式建筑,由大门礼拜殿及两座钟楼组成的教堂。当钟声在十时敲响时,神父为他们举行了洗礼。罗熙之站在嘉宾行列之首,揣测着这对新人的真真假假。

  婚礼结束后,秦菲菲和罗熙之一道,搭乘江防部队的小炮艇,前往重庆绥署开会去了。

3

  秦菲菲去重庆开会那天下午,有三个年轻人敲开了任晓光宅院的大门。

  三个年轻人中,任晓光只认得十七、八岁的邓光强,那是在他和秦菲菲回弥陀老家祭祖时重新认识的。一九三七年任晓光投笔从戎出川抗日时,家住弥陀场口上老邓家的幺儿邓光强只有几岁,要不是他主动前来帮助任晓光祭扫事务,经老一辈人介绍,十余年后,任晓光怎会认得当年那个穿开档裤的小邻居邓老幺?另两个年长些的一男一女,任晓光好象从没见过。

  目前,邓光强的职业是位于罗汉场集饭馆客栈为一体的四通旅社的伙计,实则为中共泸城地下党的外围交通员,也即可靠的基层骨干群众。那一男一女,都是弥陀场辖区的人,男的叫李朴生,中共地下党员,为23兵工厂工人;女的叫洪姑,人称洪大妹,靠一条打渔船打鱼为生,也是一名可靠群众。三人来的目的,是代表乡邻向任晓光秦菲菲的新婚贺喜。

  他们带来了一块腊肉,十几个鸡蛋和一包篓(一种盛鱼的竹编工具)新鲜鱼虾。

  邓光强介绍过李、洪二人,任晓光似乎有了点印象,问李朴生是不是镇上李家铁匠铺的二娃?洪姑是不是洪家船老大的姑娘?三人点头称是。邓光强说洪家的大木帆船抗战时在川江抢运物资中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沉了,一船人死伤大半,洪大妹的父母也沉溺江中,洪家就剩下她一人了。任晓光想说句安慰话,这时吹起了一阵风,院中的香樟树哗哗地掉下了片片叶子,几只画眉扑愣愣地飞走了。香樟树上,黛绿掉处,已然有了簇簇嫩绿的新叶在阳光下闪烁着波光。

  “晓光哥,前几天在镇上知道你们回泸城后要结亲办喜事,这年头也没什么好礼送的”,邓光强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地上的包篓竹篼,“我们几个代表街坊们给你和嫂子道喜了!”

  “哎呀,客气个啥!”任晓光连连摆手,“这些还不是好礼?太贵重了!现在乡亲们都穷,我们回去拜祭父母时,见过的许多人都面有菜色,你们却省下这么金贵的东西送给我,这绝对使不得!拿回去吧!”

  “晓光哥这是不拿我们当街坊兄弟了!”邓光强语气耿直,脸红脖子粗地说道,“这些自家的东西,你不收下,我们从此不再登你的门,不再来往!”又转对李朴生和洪大妹说,“人家现在是国军中校军官了,瞧不起我们这些穷街坊,我们走!”

  任晓光拦住了他们。他拍了拍邓光强的肩膀,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一阵,说:“想不到邓老幺,哦,光强兄弟脾气这么火爆!哪有你们这样送礼道喜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什么国军军官,脱下这身皮,我还不是村夫渔民泥腿子无业游民小老百姓一个!好了好了,大家都别生气了,东西我收下就是了嘛!”

  李朴生和洪大妹忙说没生气没生气,邓光强转怒为笑:“这不就成了嘛!大家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兄妹伙嘛!”

  “不过,你们得替我办一件事。”任晓光话锋一转,“我出几块大洋,你们回镇上后,替我办两桌酒席,把我父母生前的几个要好的老街坊穷哥们儿请上,代表我和秦菲菲向他们表示感谢!剩下的,你们拿去补贴家用。”

  李朴生说:“这不太好吧?哪能让你破这么大的费呢!”

  任晓光笑了笑说:“这是应该的!离开老家十来年,泸城的规矩我还是懂的,——这叫回礼嘛!如果你们不应承下来,你们送的东西我是决不收的,——不再来往就不再来往!是不是,光强兄弟?”说完,装着生气地双眼瞪视着邓光强。

  众人被任晓光的故作表情逗笑了。邓光强说:“好吧,就这么着!谁叫你是刮民党的军官呢!”

  “这话在外面可别乱说!”任晓光马起了脸,“兄弟,现在是非常时期,就凭你这句话,外面的那些军警宪特就可以把你当作赤化分子抓起来!”

  先前的风早已没了踪影,空气显得有些凝固。洪大妹轻轻说了一句:“晓光哥,光强刚才说的是玩笑话,这是在你家啊!”

  “在我家里也不能说这样的玩笑话!”任晓光脸色依然严厉,“记住,你们在家里也不能乱开乱说事关党国政事的玩笑话,——小心隔墙有耳!”

  “是的是的。晓光兄说得对。我们一定注意!”李朴生笑着打圆场。

  “大家屋里坐吧。”任晓光脸上有了笑容,“我给你们烧开水泡茶。晚上请你们下馆子!”

  邓光强问:“嫂子不在家吗?”

  “她去重庆开会了。”

  “那还在家里喝啥子茶!这鱼今晚不吃,明天全都得坏死。还是出去坐茶馆吧!反正你不缺钱!”邓光强有些嬉皮笑脸地说,“不过我们也不宰你,这一包篓鱼,拿到洪大妹经常送鱼的鱼棚子去加工,你再点上些猪头肉什么的,就可以了。不过,酒得要好酒,银沟头的散装老窖就蛮不错的。”

  “是!兄弟,一切听你的吩咐!”任晓光故作正经地一个立正,应声道。

  大家都笑了。出门而去。

 

  任晓光回泸城祭祖、结婚,一呆就是十来天,而且买了房子,大有长住之势,更加证实了中共地下党组织和川江游击队从内线得到的情报:即将驻防泸城和川南一线的,就是国民党七十二军。身为该军中校作战参谋的任晓光,自然引起了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注意。李朴生奉上级之命,接近任晓光,暗中了解他的思想行为,政治倾向,看有无伺机策反他的可能,争取从他身上搞到诸如七十二军的布防情况,作战方略以及川南各区县军警宪特的行动计划等阴谋诡计的情报。因此,才有了不速之客李朴生,拉上邓光强、洪大妹以街坊近邻为名,来到任晓光家里贺喜这一幕。其实,他们的目的,下午在望江茶楼喝茶的摆谈中,年轻的老地下工作者任晓光慢慢地觉察出来了。也猜测到了他们的身份,无论是言语不多的李朴生的沉稳,还是性急的邓光强的耿直,或者洪大妹适时插话风吹浪打而成的老练,都让任晓光感到亲切。只不过在他这个老地工看来,他们干这一行,还嫩了点儿!但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他们打着乡邻这块牌子,人家是以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蹦达长大的弟弟妹妹的口吻和他摆龙门阵的哦!任晓光虽然从心底里喜欢他们,但凡是涉及到敏感话题,他都三言两语以告诫的口吻引向别处。末了,他说这都快六点了,肚子饿了,鱼棚子在哪里?洪大妹说不远,就在前面的东门口码头上,送去的那一包篓鱼,可能早就弄好了。

  晚饭的时候,任晓光望着那一锅麻辣鲜香从一二两到三四两半斤不等的各种鱼类,一种久违了的少年捉鱼摸虾的美好光景重新浮现,继之而起的是面前这些人给他带来的浓浓的乡音乡情。他端起酒杯连敬了大家三杯,众人进入了向他敬酒互相干杯其乐融融把酒话家常的时光。

  洪大妹不断为任晓光拈鱼,任晓光说这么多品种啊。有些我都分不清名字了。洪姑说这个是麻花,这个是母猪壳,这个是船丁子,等等,不一而足。吃喝间,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过来敬酒,洪姑介绍说这是鱼棚子酒楼的周老板。周老板说在下周怀礼,还望任长官多多关照。任晓光说哪里哪里,得请周老板多多关照我这个妹子洪大妹,还有这两个兄弟。客套一番,周老板忙去了。

  酒至半酣,饭店外突然响起了几声枪声,饭店里许多食客显得有些惊惶,有些惴惴不安。一会儿周怀礼进来对大家说,客官们慢用,没事儿,刚在外面军警在抓共党,跑了。

  任晓光压低声音对邓光强其实也是说给李朴生和洪大妹听:“光强兄弟,非常时期,在外面切不可乱说乱动,小心被误抓误杀!”

  说话间,两个通讯兵模样的人赶来找任晓光,一个说报告长官,军部急电。

  原来是七十二军即将驻防泸城,先头部队一个团后天抵泸,让任晓光做好安置准备。

  任晓光对李朴生等人说不好意思,军务在身,我先告辞了,改日再聚。又叮嘱了一句别忘了帮我招兵买马的事,拜托!付了账,走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即一九四九年四月五日,农历已丑牛年三月初八,重庆绥署改称西南长官公署,张岳军即张群由绥署主任改任长官公署长官。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渡江战役即将打响,国民政府对西南地区的特务政治更加变本加厉。

4

  鱼棚子酒楼的老板周怀礼,是中共川江游击队泸城武工队暨泸城小组的负责人。当晚听了李朴生关于和任晓光接触的汇报后,指示说看来这个人还比较正派,看重乡情,可以进一步以街坊乡邻的名义和他接触,但不要急于求成,不要暴露身份。李朴生又说了第二个情况,即下午喝茶时任晓光让他们帮着找些穷亲戚穷哥们儿来七十二军吃粮当兵,反正是驻防泸城和川南一线,离家不远,免得被师管区那些人以及下面的乡长镇长保长甲长的抓了壮丁弄到前线去当了炮灰。任晓光还说弄一个排的人来给他排长当,弄一个团的人来给他团长当,总之他们军长说了,谁弄多少人来,就给他什么官当。周怀礼听了李朴生这一报告,沉吟了半晌,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我们的人可以趁机渗入,既可以掩护自己,又加强了我们迎接大军南下和从内部瓦解敌人的力量。但这一情况,待我向上级汇报后再说吧。

  七十二军先遣团进驻泸城那天晚上,周怀礼接到了上级传来的情报,七十二军即将从二三兵工厂水运一批催泪抛射弹、黄磷抛射弹等武器弹药出川,送往江防前线,命令泸城武工队及川江游击队在川江沿线阻滞船队出川,并相机夺截之。

  催泪抛射弹、黄磷抛射弹即烟雾弹,都是一种能麻醉人的神经,使人在短时间内神志不清,视觉迷漓而造成物体不分,景象莫辨而失去战斗力的一种武器。国民党军紧急调运这种武器到江防前线,意在解放军强渡长江抢滩登陆时,实施放射,为国民党军的防御反攻将解放军赶回江里去提供保障。这两种炮弹,二三兵工厂在去年七月已研制试射成功,正批量生产。

  周怀礼派交通员连夜召集手下几个骨干研究对策,布置任务,把人员撒出去,并将行动计划上报川江游击队,请求配合和支援。众人分头离去后,周怀礼给罗汉场四通旅社的邓光强打去电话,让他设法通知李朴生,有一笔大生意要谈,周怀礼明上午过来和李朴生见面。

  大生意,是周怀礼和属下重要成员约定的暗语,意味着有紧急情况处置或重要任务布置。邓光强虽然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李朴生一听就会明白的。

  天麻麻亮的时候,周怀礼坐洪大妹的打渔船,顺长江而下,前往罗汉场。

  罗汉场,因寨门有一千年黄桷树,明初以降,名曰黄桷岩、保安村、复兴场,位于泸城之东约十六华里,东南临长江,北倚龙溪河,场后建有一寺,寺旁有一石神似罗汉,取名罗汉寺,清雍正七年(1729年),将原复兴场改名罗汉寺场,是川江岸线三十六个大码头之一,为泸城深水港区。明清以来,罗汉场因码头而商贾云集,周围百里之外的粮商、油商、酒商、盐商、苏广货、南货客商在这里交易;云贵山区马帮商队的茶、桐籽、山货从这里上街走重庆、万县出川江。每天从城中馆驿嘴码头下来的几十艘大船,装运货物,来回往返,一片繁忙。场镇里的两条大街上,旅馆客栈,饭馆茶馆,面铺食杂,日杂烟馆,力行马行,鳞次栉比;连偏街小巷,许多 人家也腾出客房,或在堂屋里摆上两三张桌子做上川味家常菜,接待客商。可谓大街小巷,纯粮美酒飘香,百业兴旺。民谣云:得天独厚水码头,泸城古镇富一方;粮油商酒运江阳,罗汉老街聚群商。全面抗战爆发后,随着二三兵工厂从河南巩县搬迁至泸城高坝重建,成千上万吨的物资由重庆、泸城水运至罗汉场,再由人挑马驮运至高坝。兵工厂的建设进一步促进了消费和市场的繁荣,泸城和重庆许多大小商号纷纷到罗汉场开店设号,罗汉场的商圈地位一时名震川江。

  四通旅社是一座一楼一底砖木结构的三合院。当街两层,底楼为茶馆,二楼为酒楼。这里也是中共地下组织和川江游击队的一个秘密据点,老板名叫罗子恢,是交通站的负责人,周怀礼的下级。前两天到重庆执行任务去了。邓光强和李朴生从高坝策马而至的时候,周怀礼已经在茶馆的隔帘雅间等着他们了。

  周怀礼给李朴生的任务是:在兵工厂里发动工友,尽量想办法拖延弹药的出厂时间,为川江游击队沿途滞阻、截夺敌人运送武器弹药的船队争取更多的时间准备。

  李朴生报告:目前正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利用。这几天有进城的工人不断失踪,大概有三十来人。据内线提供的消息,这些工人被师管区抓了壮丁,工友们已向厂里请愿,正准备罢工,去泸城专署向师管区示威要人。

  周怀礼听后笑了,轻轻擂了擂桌子:那你赶快回厂里和老王他们商量,严密组织罢工护厂要人计划,尽快实施。泸城党组织和武工队会配合你们的行动。

   七十二军将押运催泪抛射弹、黄磷抛射弹等弹药的情报,是任晓光发出的。关梦兰电示他组织上已另行安排处置行动,让他继续深潜,不必参与到滞阻计划中,以免暴露自己。

  情报,来自于石龙楷团长。石龙楷率七十二军先头团进驻泸城的当天,即向任晓光传达了郭军长的命令,让他着即征集拖驳轮船和驳船,协助石团长部运输连押运二三兵工厂的弹药出川。

  第二天,任晓光带着石团的运输连长和两个卫兵,来到民生公司泸城办事处,商谈调拨拖船和驳船事宜。

  说是商谈而不说征集,是民生公司国人皆知名气太响大有来头。全面抗战初兴之时,中国的战略防御阶段最后一役,——武汉会战的危情时刻,是民生公司倾其全力,在其创始人和掌舵人卢作孚的指挥下,克服重重艰难险阻,冒着小鬼子的炮火,拖运了大批战略物资和人员溯长江而上至抗战大后方四川,使中国工业薄弱的血脉得以保存而后延续。被誉为中国的“敦克尔克大撤退”。民运实业家卢作孚先生成为中国抗击日本侵略的民族英雄,被委任为国民政府交通部的次长。如今,不但川江航运,甚至整个长江航运都在民生公司的掌控之中,乃至海外航运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成为整个中国航运业的翘楚。几十年后,中国的世界船王包玉刚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卢先生还在,就不会有船王包玉刚了。据闻,民生航运创立之初,崇尚实业救国的卢先生为了弥补资金不足,说服四川军阀刘湘等军政要人募集银两入股;及至公司发展壮大,又闻说蒋家王朝四大家族之蒋宋孔陈和不少高官也有股份添列其中。现在而今眼目下,虽然蒋家王朝岌岌可危,但长江以南半壁江山犹在,他们的势力仍然猖狂,这样的公司的船只,你说征集就征集?触怒了哪股水,把龙王庙冲走事小,脑袋搬了家就事大了哦!况且,民族资本家卢作孚先生是一位反对内战的爱国人士,任晓光从内心深处也不想为难造福桑梓的民生公司,更不想和他们作对。任晓光把上述情况对石团长说了,并电话报告给了郭军长,郭尔桂那边说商谈就商谈吧,都是川人,不可造次。石团长原本是要和任晓光一起去民生泸城办事处的,听郭军长这么一说,心知征集船只的事一定难缠难办,推说自己要去检查部队驻防情况,派运输连长跟他一起来了。

  接待任晓光他们的是民生泸办的负责人张歆秀女士。一番寒暄客套话过后,任晓光拿出了石龙楷给他带来的军部公函,说明了来意。张歆秀一边请任晓光和上尉运输连长喝茶,一边看着公函,末了操着重庆话说:“任参谋,这事恐怕有些难办。你们要征集的船泊吨位大,拖驳船的马力也就大。目前泸城即上川江至重庆一线,因还是枯水期,桃花水未发,吨位大的驳船吃水不深,无法航行啊!”

  任晓光笑着说:“哪能不能调拨吨位小一些的驳船,多调一些,不就解决航行问题了?”

  张歆秀笑了笑,双手一摊,说:“任参谋可能不知道,现在往返于泸城的江面上装载五六十吨的驳船只有三艘,天天往重庆市区运送生活煤炭,你们要运送的东西可是上千吨,我这小小的办事处,从哪里给你们调拨那么多驳船啊?”

  运输连长忍不住站了起来,粗声说道:“不管怎么样,你就得想法子把船弄来!明后天就要!耽搁了军令,按《戡乱时期危害国家紧急条例》从事!”

  张歆秀火了,猛拍了一下桌子从大班椅上站起,杏眼圆睁:“你说啥子?有种去重庆找卢总,看他老人家给你办不办!反正姑奶奶没办法,爱咋的就咋的!”

  任晓光赶忙起身,马着脸训斥运输连长:“放肆!长官说话你插什么嘴!没你说话的份!坐下!”待上尉坐下后,笑着对张歆秀说:“对不起,张小姐,冒犯你了!有事好商量嘛。能不能这样,你这边先向总部请示报告,我回去向军座请示后再来拜访商谈。”

  张歆秀用微笑掩盖住刚才的愤怒,声音也变得柔和:“没关系的。就按任长官说的办。”

  任晓光他们就走了。

  其实,张歆秀关于调拨船只的一席话,正中任晓光的下怀。尽管上级指示他不必参与到滞阻国民党军运送化学弹药的任务中,他还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想法拖延船只从泸城的起运时间,以期尽量减少四川地下党组织和武装力量的负担、牺牲——渡江战役就要打响了!将革命进行到底,解放全中国指日可待!而反动政权崩溃前夕,白色恐怖笼罩着四川大地,能多保留一份革命的力量就得尽力而为,这是一个共产党人义不容辞的职责所在,——尽管这只是一个意外收获,但任晓光得好好利用它。

  几个月后,任晓光才知道张歆秀原来也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只不过属于另一隐蔽战线党组织领导罢了。

5

  拖延到晚上,任晓光才把征集船只未果的情况电话报告远在重庆的军部,原本以为会遭到上峰的训斥,没想到郭军长那边似乎对这事儿并不积极,只是淡淡地说我找找卢先生吧,任参谋辛苦了,尽力而为吧!就把电话挂了。

翌日中午,任晓光在鱼棚子酒楼摆了两桌,为石龙楷及团部主要人员和几个营长接风洗尘,运输连长也被请来叨陪末座。任晓光是泸城人,美其名曰尽地主之谊,实质是以吃吃喝喝拉拢套近乎和这帮并不熟悉的国军混个人情以迎当下时风,其目的是为了今后行事图个方便,掩护他的真实身份。

  大家喝着任晓光特意让鱼棚子老板周怀礼从银沟头买来的散装大曲酒,在满楼飘荡着酒香的氛围中,酒兴一浪高过一浪,有几个人已经喝趴下了。当任晓光又一次向石龙楷敬酒时,有些徽醺的石龙楷笑道:“任参谋,你这席口儿摆得高档 ,出手大方,让弟兄们无功受禄,消受不起啊!”

  任晓光笑说:“哪里哪里。为龙楷兄接风洗尘,兄弟我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嘛!来,干了!”

  干杯后,石龙楷继续玩笑道:“晓光兄比我们早来泸城半个多月,这两桌恐怕得花销半个月的薪响,老弟该不会是喝了兵血倒卖了军需吧?”

  “哈哈哈,”任晓光忍不住笑了,“龙楷兄说笑了!我虽然早来十几天,可只带来了几个通讯绘图兵,更没有军需官,想喝兵血倒卖军需也无从下手啊!倒是我和菲菲结婚时,泸城保安司令、保密局的罗专区送了我们一份大礼!哦,龙楷兄问这事,莫非对喝兵血吃军需的事见惯不惊,深谙此道?”

  “说笑说笑。”石龙楷为任晓光和自己添上酒,拍了拍任晓光的肩膀:“来,老弟,我敬你一杯!实不相瞒,是军部的许参谋长让我了解你的动向。真是扯他妈的淡!来,兄弟,干了!今后有什么好事,互相照应照应!”

  二人干了杯,刚重新落座,东门口码头的江上,响起了轮船汽笛的长鸣声。

  二三兵工厂的数百名工人,包租民生公司的两艘短途客轮,进城了。

  任晓光喊来周怀礼询问:“这么多工人进城干什么?”

  周怀礼摇摇头:“不晓得。”

  石龙楷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肯定又出什么乱子了!大家都散了吧!命令士兵回营房,军座有令,部队不得参与地方弹压民众之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众人酒意阑珊地散了。

  二三兵工厂在工厂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下,全线罢工了。厂长陈梦雄是个曾经留学德国的兵器专家,不但爱国,而且富有正义感,对生产武器打内战越来越反感。他对师管区和特务们抓厂里工人的壮丁行为极为愤怒,所以对工人们的罢工予以默许,一边致电兵工署要求上峰施压放人,否则工厂无法开工生产,——报称被抓壮丁的工人都是厂里的生产骨干;一边找来国防部驻厂军方专员,要求他报告上峰协调兵役局和由军统改编而成的保密局放人。同时,厂长还对工人代表实则为中共地下党员的老王提出,进城游行示威要求放人可以,但不得私自携带枪支弹药离厂,以免造成武装冲突,流血事件,——技工们都是国家的宝贝哦!并且,每天晚上必得回厂,以放回被抓丁工人为目的。至于工人们包租的短航客轮的费用,厂里私下悄悄解决。平日面容清高冷淡的厂长这回可和工人们想到一块儿了!老王代表工人兄弟连声向厂长说了三个谢谢。

  真是个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厦将倾人思危。老王李朴生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在两个月前,厂长陈梦雄就收到过一封远方来信,劝他保护好工厂和工人,以期不久的将来完整地回到人民的怀抱。信,是他的高中同学,在辽沈战役中率兵工厂起义的邓光熙写的,暂且不表。

工人们排成长长的纵队,迈着有力的步伐,呼喊着“放我工友”、“不许胡乱抓壮丁”等口号,沿商业繁华之地的大河街,经仁和路、迎晖路、水井沟示威游行后,向位于库房街的师管区征兵处而去。沿途许多看热闹的市民、商贩、学生等纷纷加入到游行行列,还增添了“反对迫害”“反对物价满天飞涨”“我们要吃饭”诸如此类的口号,一时游行队伍几近千人。工人们将征兵处团团围住之后,老王领头呼喊:放我工友!工人们齐声喊道:放人放人!放人放人!如是者三,吓得守卫连忙将大门紧闭,卫兵们在骑楼上、楼阁中荷枪实弹,如临大敌。

  上午刚回泸城的罗熙之接到征兵处的紧急求援,率保安旅一个连和百余名警察以及保密局泸城站的几十名便衣特务赶了过来。罗熙之原本是要弹压“闹事”工人的,一看这阵势,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没了底火,改变了主意。他在便衣和军警的护卫下,从工人们让出的道中,穿过人墙来到征兵处大门的台阶上,做出让示威者安静的手势,待口号声停,罗熙之大声喊道:“工人兄弟们,市民们,征兵,乃是保卫党国江山,抵抗共军的根本国策,你们就不要在这里聚众闹事了……”

  话末说完,老王厉声打断了他:“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说八道?!”

  李朴生领头高呼:“放我工友!”

  “放人放人!放人放人!”工人们齐声呼喊。

  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在呼喊声停下的间歇,高声介绍说:“这是我们泸城专员、保安司令兼保安旅旅长、保密局泸城稽查处处长罗熙之少将,大家安静,听罗专员训话!”

  罗熙之清了清嗓子后说:“你们说你们二三兵工厂的工人被抓了壮丁,有什么证据?我劝你们还是回高坝开工上班去,否则,本专员本司令将视你们聚众闹事的行为,按党国于民国三十六年颁布的《后方共产党处理办法》和《戡敌时期危害国家紧急条例》处置,严惩不贷!”

  “你说人家个锤子!”

  “老子们天天和枪炮打交道,怕你个球!”

  “我们不是吓大的!”

  “要动武,你试试看!”

  工人们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吼叫开了,场面显得有些失控。

  老王和李朴生耳语了一下,快步走上一级台阶,面对工友们,问道:“工友兄弟们,我们犯法了吗?”

  “没有!”

  “我们来诉求什么?”

  “放人放人!放人放人!”

  待工友们的声音又整齐划一后,老王转对罗熙之责问道:“罗专员,国防部兵工署天天要求我们抓紧生产武器弹药,师管区却抓了我们几十号工人兄弟的壮丁,搞得人人自危,你说这生产还生产得了吗?你这个泸城的父母官,不但不管我们的死活,还威逼恫吓我们,你是何居心?!”

  “什么狗屁父母官!”

  “烂眼儿!滚龙!”

  工人们又是一片嘈杂的吼叫声。

  “放我工友!”李朴生赶紧领呼口号。

  “放人放人!放人放人!”工人们声音又倾一致。

  罗熙之气得急脸白赤,很想大打出手抓人捕人,但迫于工人们威武不能屈的大无畏的精神气概,心生缓兵之计,皮笑肉不笑地缓下声调对老王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厂里,待我和师管区征兵处的刘处长商量商量,明天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可以吧!”

  此时日近黄昏,想到厂长陈梦雄晚上必须带工友们回厂的叮嘱要求,同时也担心三、四百名工友夜间滞留城里,恐遭军警宪特的暗算,何况,二三兵工厂工人被抓壮丁的事已经被泸城各界知道,还来了好几家如《川江日报》、《巴蜀时报》、《大公报》、《申报》等驻川驻泸的记者,想必被抓壮丁的工人一时不会被送出泸城,解救他们和拖延敌人运送化学弹药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老王和李朴生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回答罗熙之:“我们信你罗专员一次,明天来要人!”

  “明天就不必搞这么大的声势了,既扰民又扰乱治安!”见老王愤怒地要开口,罗熙之忙笑着补充:“我的意思是,你们派两个人来接人就行了嘛!”

  老王也不和他再理论,领头呼喊着口号,率队离去。围观扎墙子的市民人等,也随工人队伍走了。

 6

  罗熙之用缓兵之计哄散罢工示威工人,是迫于工人队伍和围观民众的声势浩大,人数众多;况且他已得到安插在二三兵工厂的保密局人员密报,包围征兵处的工人,自私携带着几十支该厂仿造的德国镜面匣子(二十四响驳壳枪)和上百枚手雷,一旦武力镇压,势必发生激烈的武装冲突,造成双方巨大的流血事件,兵工厂也就无法生产,事情搞大了摊子搞烂了,他罗熙之无法收场,弄不好上峰怪罪下来,他将成为替罪羊被抛出,撤职查办事小,枪毙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尽管他是老头子蒋总裁蒋校长黄埔二期的学生,但蒋中正先生已于一月明面上下野引退,代总统李宗仁的桂系也好,主政西南长官公署的张群的政学系也罢,还有以陈果夫、陈立夫二陈为代表的CC系(中统),都对军统保密局不待见,届时有谁来保他的项上人头?所以,面对有组织有纪律暗中携带枪支经常试枪试炮的工人而不是手无寸铁的学生、市民,罗熙之口头答应商量放人,心中想的却是暗中抓捕老王等几个借口要求释放被抓壮丁的工人而煸动罢工闹事的首要分子,这场肯定是由共党策划的所谓工运,不就作鸟兽散,分化瓦解了?!

  快速制定好密捕方案,罗熙之让警察局派便衣协同稽查处行动队人员,撒向高坝、罗汉场一线及泸城澄溪口、东门口、管驿嘴和小市的上、中、下等码头,一旦老王、李朴生他们出现,立即实施秘密抓捕。

  这边厢警特们刚开始行动,那边厢周怀礼就接到了稽查处内线的情报,立马电话指示罗汉场的邓光强,迅即通知老王李朴生他们,叫工人们不要离开工区,老王李朴生等人更不可放单出行。

  夜深了。罗熙之正准备离开专员公署暨保安司令部的时候,那部保密局专线的白色电话骤然响起。电话是保密局西南特区区长徐远举打来的。

  徐远举那边说,川南师管区抓二三兵工厂工人壮丁的事,上峰已经知道了。兵工署和兵役局已经找过毛(人凤)局长了,还致电西南长官公署的张岳军(群)长官,要求放人。毛局长命令,为了使那批弹药尽快运送出川,让二三兵工厂抓紧赶造枪炮弹药,着罗熙之即刻放还被抓丁工人,师管区那边,张长官已经下了放人命令。徐远举同时吩咐罗熙之,后方戡乱非常时期,对共党份子要严惩不贷,对他们的活动要严厉打击,坚决镇压,只是手段要更加高明,以免授人以柄,造成不好的政治影响。下午罗熙之处理工人事变就很稳当,否则发生武装冲突,影响就大了。听说你要抓带头闹事的工人,我看暂缓吧,等兵工厂恢复生产后,再行动不迟。云云。

  罗熙之不断说着是是是,放下电话后,心中不觉一惊:他下午处理工人事变的事和晚上抓人的行动,远在重庆的徐远举怎么知道?看来上峰一定在自己身边安插着卧底,他罗熙之的一举一动,都被上峰掌握着。

  罗熙之命令稽查处和警察局那边,把人撤了。

  第二天,身着少将军服的二三兵工厂厂长陈梦雄,带着荷枪实弹的厂里警卫兵,将几十个被抓丁工人乘船接走了。


  当任晓光两天后再次来到民生公司泸城办事处时,张歆秀告诉他,卢老板已经答应了郭军长的请求,将从外地调拨两艘拖轮和五只可装四五十吨货物的驳船前来泸城,不过船只要三五天后才能到达。任晓光说五只驳船不够啊,我们运送的货物可有上千吨哦!张歆秀轻笑着说就这几艘船只,还是卢老板给你们军长很大的面子,从各地繁忙的航运中调拨出的。如果你们嫌少了,我可没有办法哦!任晓光笑说只好将就了,分期运送吧。船只到齐后,请马上通知我。

  五天后,运输船到了。此时已经是4月20日。当驳船装运完毕,等待第二天早上起航,这晚八时,解放军的渡江战役打响了!不到两天时间,国民党军称之为江防战役的立体防线,就在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下,全线崩溃!23日,人民解放军进占南京,宣告了国民党对全中国的反动统治从此结束。

  催泪抛射弹、黄磷抛射弹等弹约运送不成了,四川地下党组织和川江游击队滞阻、截夺运输弹药船队的后续计划,随之取消。 (未完待续)

作 家 简 介

冰春长篇小说连载:《川江英雄》(第二章)(图3)

  冰春,本名邓忠义,泸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川江英雄》及诗歌、散文、短篇小说集和影视文学剧本多部。长篇小说《战将》获四川省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散文《飞翔的燕子》入选教育部语文出版社九年制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初中语文);诗歌《山海关》、《母亲河》收入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四川文学作品选。作品曾获全国、省、市等奖项,有诗歌、散文、短篇小说、读书笔记收入50余种选本。现供职于泸州广播电视台,主任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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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冰春长篇小说连载:《川江英雄》(第一章)

(完)

编辑:李永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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